子时见
其实,落摇从未见过魔族那位年轻的帝尊。
只是从她走下鸿蒙树,有了自我觉知的那一刻,就对这个名字念念不忘。
落摇无聊时,总爱翻看母亲曾经的事迹,而最近最清晰最详细的记录,便是那场神魔大战。
由魔尊夜清掀起,天界四国应战,最后竟不得不请出古神烛照,才彻底镇压了他。
彼时的夜清也不过才三百岁,放到人间界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可他单枪匹马上神山,只身硬闯四位神帝布下的千重诛魔阵,以长剑直指鸿蒙树,逼得古神烛照现身。
世人皆知,魔尊被抽走魔髓,一败涂地。
世人都道,烛照大获全胜,再一次守护三界,庇佑天下人。
按理说,身为烛照的女儿,落摇应该开心,与有荣焉。
可是她不开心,不甘心。
是这个人,害得母亲沉睡。
是这个人,害得父亲落泪。
尚且年幼的落摇,最大的心愿是前往幽荧深渊,让那沉睡的帝尊彻底永眠。
人总要为年少轻狂付出代价。
落摇失去神骨后,再也没提过镇杀魔尊之事。
这二百年来,她过得散漫闲适,看似悠悠哉哉,可小遮知道,她日夜煎熬,无比痛苦,就像一只折翼的鸟儿,掉进深深的枯井中,只敢在深夜抬头,遥望那不可及的天空。
可现在……
落摇体内有了灵脉,她在逐步恢复修为。
魔尊夜清近在咫尺,她有了击败他的可能。
落摇恨夜清吗?
更多是执念。
她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是古神烛照的女儿。
——烛照能做到的,她亦能!
落摇喝空了杯中茶水,起身道:“走吧,去逍遥阁。”
小遮顺着她肩膀跃向发尖,橙色小火苗昂扬挺胸,大声道:“遵命,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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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摇住的小院离着逍遥阁的主殿很近,她来时太过匆忙,又因为伤寒,没什么精力去打量,此时放眼看去,才感觉到长生峰的缥缈曼妙。
三界山的八座主峰,各有各的特色。
除了两座公共领域——无涯峰和宜居峰——其余六座多少都对应了峰主的喜好。
长生峰峰主历来是鬼族的高等修者,如今的鬼圣白藏,也是一位境界高深的“玄鬼”。
六族当中,最不好惹的是魔族,其次是鬼族。
前者是一群走火入魔的疯子,后者是一群死不瞑目的偏执狂,真要算起来,还真不好说哪一个病得更重。
不过能上三界山的魔族和鬼族,都经过了心性考验,尤其是能成为峰主的,更是魔族中的奇葩,鬼族中的怪胎。
比如长生峰峰主白藏,以书痴化鬼,感天动地感人肺腑。
比如静心峰峰主希声,魔族中的佛修,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长生峰很有鬼族的风格,山上松柏嶙峋,云雾缥缈间,空灵素雅。
峰上建筑也体现了鬼圣白藏的喜好,整个逍遥阁的高度一般,但铺开很大,尤其是地面,全部是白色石砖。从上方俯视,就像一本摊开的书卷,落在上面的小院则是一个个文字,白纸黑字,奇妙有趣。
主殿在中线上,黑木结构,有薄薄轻纱浮动,让飞进来的雪花急速融化,染不了那浓郁墨色。
落摇体内灵气充盈,不再畏寒,她脱下了厚重的毛绒斗篷,穿了轻薄的暖白色衣裙,行走间袖笼和裙摆摇曳,意外撞破了这色泽浓郁的主阁。
“见过陛下。”
落摇踏进阁中,对着上座的男人行了礼。
对于称呼的转变,夜清并不意外,他本也无意瞒着她,只垂睫问道:“考虑好了?”
落摇抬头,神态间并不过分恭敬,而是有了神族帝姬的从容,隐隐还藏着些许锋芒,她看向夜清道:“我联系过父亲了,他已知晓此事,有劳陛下帮我拟化灵脉。”
夜清回得简单明了:“你的身体承受不了太多的幽荧之力,需每日汲取。”
对此落摇并不意外,她知道不可能像小遮说得那般,轻轻松松让她闭关到五百岁。
落摇又问:“可要签订心誓?”
夜清:“不必。”
“陛下不怕我反悔?你每日给我幽荧之力,我若是五百岁时不带你入鸿蒙树,你岂不是亏了?”
“你这副身体,至多还有十年寿命。”
言外之意就是,十年后的落摇得求着他要幽荧之力,否则她暴毙而亡。
“倘若我这在十年里寻到了其他续命之法呢?”
“若能寻到,你还用枯等二百年?”
“那不一定,你看我这不就时来运转,得了陛下的幽荧之力来续命?既已转运,难保不会有好运接踵而至。”
夜清倏地看向她:“……好运?”
落摇有些莫名,不懂他为什么忽然说了这俩字。
没等落摇询问,夜清再度冷着脸道:“随你,不过须臾十年,转瞬即逝。”
落摇被噎到了,她神骨受损后无法闭关修行,只觉日子极其漫长,那二百年堪称度日如年。
日子久了,她越发生了凡人思维,甚至忘了对于真神和真魔而言,十年犹如凡人的十天,的确是转瞬即逝。
夜清根本不在乎这十年,哪怕她真寻到了续命法子又如何,他也不过才浪费“十天”功夫……可一旦她找不到法子,就只能求助于他,甚至是听命于他。
落摇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望向他道:“若是我寻到‘三相’之人呢?”
气氛陡然冷凝。
逍遥阁中四面环书,原本有微风袭来,轻薄书页偶尔会被吹动,传来犹如竹叶摇晃般的簌簌声……此时像有无形的大手按住了整个屋子,什么声音都没了,静得让人恍如失聪。
夜清淡声道:“那是你的事。”
话音落,微风搅动书页,屏风上竹影绰绰,逍遥阁中的冷凝淡了一些。
落摇察觉到了异常……夜清动怒了。
他虽一直神态未变,周遭气息也逐渐缓和,可语调已然又降了三分。
也是情理之中。
落摇设身处地一想,自己是夜清的话,也会着恼,两人这约定的变数太多,且都在她这边,万一她真有了“三相”之人,那夜清就是白费功夫了。
落摇顿了顿,才慢慢说道:“陛下,我不执着于找‘三相’之人,尤其是神族以外的人,但我不保证一定不会遇到,倘若遇到了,我会和他携手入鸿蒙树,到时就不能履行与你之间的约定了。”
她说着,认真看向夜清:“所以,我们还是订下心誓吧。”
落摇并不想做失信之人,可他们立场不同,没有心誓制约的话,她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为了天界而失信于他。
夜清盯着她问道:“你知道心誓的由来吗?”
落摇一怔,摇头道:“不知。”
心誓流传已久,三界六族的修者大多会用,只要订下,两人必须守约,否则会遭到反噬。
夜清道:“这是一位‘玄鬼’为了留住心爱之人,费尽数千年心血,研究出的法门。”
落摇点头:“原来如此。”
夜清一问:“你可知她的结局?”
落摇摇头:“还请陛下解惑。”
“这位‘玄鬼’的心爱之人是远古神祇,心誓于他无用。”
“古神?我母亲怎会……”
“万年前的古神,不只烛照一人。”
“……”
落摇默了默,道:“可是,我与陛下并非古神。”
夜清道:“不是古神又如何,能被冲破的东西,不值得信任。”
落摇明白了。
这心誓也许约束得了其他人,但约束不了魔尊,至于她……自身虽弱小,却有个古神母亲和神帝父亲,他们大概率也能助她解了心誓。
落摇略作斟酌,又问道:“陛下,我汲取幽荧之力的法子,只此一个吗?”
夜清冷眼看她:“这世间还有第二个我?”
“不是……”落摇知道他误会了,但让她详细描述又有点开不了口,她垂下眼睫,干巴巴说道:“我其实不太清楚是怎么汲取的,只是事后觉得……嗯,我的行为举止对你很是冒犯。”
夜清:“……”
落摇给他出主意:“我的至阳之力是融在血液中,想必陛下的幽荧之力也是如此,那能不能像我那般,将幽荧引出,炼成丹药……”
夜清打断了她的话:“不能。”
落摇不死心:“我的炼丹术还行,要不我来试试?”
夜清不留余地:“不必。”
落摇还想开口,夜清直接道:“每日子时,逍遥阁中,过期不候。”
落摇:“???”
夜清下了逐客令:“还有事?”
落摇:“那个……”
夜清又道:“你若不想那般汲取,还有个法子。”
落摇眼睛一亮,仰头看他,认真聆听:“陛下请说!”
夜清别开了视线,他用冷冰冰的声线,说出相当了不得的两个字:“双修。”
落摇:“…………………………”
一阵薄风袭来,落摇回过神时,已经站在逍遥阁外数十米,望不到阁内光景了。
小遮可算敢出声了:“哎呀呀呀,竟是这样!”
落摇脸颊微微发烫,语调却相当镇定:“没什么,他既不觉得被冒犯,那我也不算轻薄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