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第二天仍旧在镝木家活动, 一大早就有人早起练箭,甚尔被弓箭命中靶子的声音吵醒,坐起身之后一偏头, 就看见旁边另一套被褥里蒙着的半个脑袋。阿镜明显还没睡醒,因为他的响动而皱起眉头, 但很快就重新舒展起来。
两床被子离得很近, 得益于比常人敏锐的嗅觉, 他觉得空气当中都是对方洗发香波的味道。
纠结了一下,甚尔还是蹑手蹑脚地提前爬了起来,尽可能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等到阿镜推开障子, 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探出头时, 就已经看到自己法律意义上的另一半完成了过程相当壮观的晨练。
——他已经顺利地把前来“讨教”的咒术师揍了个遍。
这些人相信阿镜, 愿意无条件服从对方的指示, 但显然不那么信任他——即便待客的态度规规矩矩,挑不出一丝毛病。这个认知理所当然, 却也显然令人不快, 他们或许将他视作为一种权衡利弊之后的抉择,又或者不得已而为之的斡旋,就像是当初离开这里前往禅院家一样。
也因此, 当庭院里的年轻人试图跟他“过两招”的时候, 甚尔并没有拒绝。
他在二十秒之内就将对方掀翻在了地上。
那人擦着面颊爬了起来, 并没有因此而恼火, 咬着牙在他手下又走了几招, 之后沉默着让开, 换了第二个人上场。
第二个人倒在地上的速度更快。
甚尔怀疑这是一种丛林法则当中用于确认对方实力的方法, 他在短短的四十分钟之内见识到了好几种术式, 有从土壤当中迅速生长钻出来的藤蔓, 也有能够将树干都齐齐劈开的镰鼬。
他和咒术师的战斗经验相当丰富,这些人大都是二级三级的水准,最强的那一个称得上一级,但也和禅院甚一、直毘人之流有着明显差距。车轮战让他额头上终于出了些汗,等回到庭院里的时候,正好听见开门的声音。
不远处跟着灰头土脸的若干青年。
“你们刚刚晨练回来?”
阿镜观察着甚尔的表情,目光在他们几个之间来回逡巡:“看样子过程还挺激烈?”
“……咳。”
甚尔突然有点心虚:“我留手了,他们都没怎么受伤。”
“……他确实很强。”
大家虽然显得有些郁闷,但也都纷纷承认。
料想当中的矛盾并没有出现,反倒是在这场较量之后,众人终于认可了他的实力——哪怕这根本不是咒术师的力量。
“我们这边和御三家不一样。”
吃早饭的时候,阿镜一边喝着味增汤,一边解释:“北边的咒术师人手很缺,冬天苦寒,附近又地广人稀,自古以来就是必须要互相协作才能活下去。不仅仅是咒术师和咒术师之间,咒术师与非术师之间也建立了亲厚的联系。”
再往前数个几百年,农忙的时候还要互相串门帮忙呢。农忙期的咒术师也不过是力气大一些的普通人,既作为神职人员被敬重,又作为可靠的伙伴被信赖,就这样互相支撑着形成了以北海道为核心的特殊结构。
“很不错吧?”
“唔……听起来是很好。”
甚尔有些食不知味——这种看上去很好的结构其实并不那么牢靠稳固,在他的印象里,这边的咒术师折损率和东京京都几乎持平,工作压力也同样很大,唯有一点区别在于,这种压力分配得相对更为均匀,而不像咒术界那样过于压迫辅助监督和新生血液。
只要咒灵存在,压力和死亡的威胁就永远如影随形。
当然,他本人并不具备这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觉悟,但倘若这些压力也要分担一部分放在那个人的肩膀上,那种不管不顾想要向整个世界摆烂的心态就彻底消失了。
“你接下来打算做点什么?继续留在青森吗?”
“嗯,把这边的工作稍微处理一点……不过也待不了太久,新初段联赛的时候必须要赶回东京。”
阿镜点点头:“甚尔有想去的地方吗?如果有的话,我可以委托别人开车送你去。”
“……看来学车确实很有必要。”
“是呢——真想赶快到二十岁。”
“二十岁也未必会有好事发生哦。”
“至少可以自由自在地喝酒了嘛。”
甚尔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就好像你现在喝酒不够自由自在一样……只要稍微用点咒力,咒术师的肝肾代谢功能就会远超常人,不过量酗酒的话,酒精对身体的摧折极为有限。也正因如此,大多术师都不太会在这种方面拘束小辈,禅院直毘人本人更是上梁不正,素来酗酒成性,并且酒品出了名的糟糕。
没过多久,她就被一大群前来“咨询”的咒术师团团围住,从人群层层包裹的外圈只能依稀看到一点点翘起来的头发。甚尔在不远处等了一会儿,确信半天之内她不可能“成功突围”后,决定按照对方的建议,随处转转消磨时间。
*
负责开车的那个人是今天早上被他揍过的术师之一。
“这周围有可以采摘的苹果园,如果想要去市里的话,据说有美术大学在搞学期末的作品展览……”
司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不拿武器的话看上去甚至有股书卷气,比起咒术师,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在大学里读书,或者某家公司当中的新职员。
“有竞马场吗?”
甚尔打断了对方的介绍。
“啊……?”
“竞马场,就是那种比赛的地方——”
甚尔说道:“也可以买马券,有很多观众在观赛的那种……”
“……不用描述得这么详细,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倘若是在北海道的话,大大小小的马场倒是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常见,而青森在这方面的氛围就要弱很多。显而易见,他并不是对这个领域有多热爱,只不过将其作为一种赌|博的方式——和双六、掷骰子、游戏厅里的钢珠游戏没有多少区别。
车停在了路边,甚尔刚刚拉开车门,将他带到这里来的咒术师就用有些不悦的语气说道:“说真的,虽然你很强……我不明白为什么最后镜大人会选择你。”
“哈,你们不是说从来不会质疑她的决定吗?”
“我当然不会!”
对方抢白道:“我相信镜大人的力量永远指向正确的方向!但——”
天地良心,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位有些耐不住性子的咒术师只是想谴责一下甚尔直奔赌场的行为有些不太妥当,看赛马说不定是个风雅的爱好然而赌钱则必须要另当别论。
但对方接收到的信息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在禅院家的生活经历让他迅速把这些内容以自己最常见的形式曲解起来。
“哈?”
甚尔笑了一下,这笑容并未及眼底:“只要你们稍微去了解一点点她在禅院家的境况,就会知道为什么会选择我……很简单,因为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他前踏一步,身高优势投下一小片阴影,眼睛正对着那人的头顶,继续开口。
“只要你们肯稍微多了解一点,就会知道那家伙被迫立下了无法伤害禅院家成员的束缚,要靠委托别人去赌钱才能赚够你们拿去盖医院的那笔钱;你们只知道按照她的做法一定会万事向好,但把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送到京都去待六年,第一天就遭到刁难,这就是你们信赖的做法吗?”
……啊,全说出来了。
他现在看上去一定挺吓人,因为对面那个咒术师完全说不出话,脸上的血色先是一下子消褪下去,紧接着脸颊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涨红。
甚尔在一通发火之后才觉得懊恼,说不定那个人根本不介意这点人生挫折,又或者会觉得作为咒术师被别人信赖依仗也很不错。说到底,他根本够不到去担忧别人生活的分量,大家都是被命运推着往前走罢了。
*
竞马场里人声鼎沸。
甚尔捏着一杯可乐,周围都是热闹的人群。这种地方比赛其实远不如日本德比、天皇赏和菊花赏之类大型赛事那么兴师动众,观众也只有些当地人,马券赌金更是很低。只不过低配的比赛并不会消泯观众的热情,大家仍旧在简陋的观众席上看得热火朝天。
他尝试着去买了几注,和过去一样,无论买独赢还是连赢都没有一次押中。
所以命运一刻都不会投下眷顾吗……甚尔百无聊赖地想,他摸了摸口袋,不知不觉间,之前带来的钱已经彻底赌光了。
哈,按照天予咒缚的说法,世界不是早就已经降下诅咒了吗?
……
就在这时,更后排的位置有人伸出手,在他的马券上放下了一枚一百日元的硬币。
“买这个。”
那个声音说道。
他惊愕地回头:“你不是说今天下去有事要忙——”
“因为某个人说了很奇怪的话,导致回来的术师看上去表情超级不好意思,追问之后就加速忙完所有的工作赶过来了。”
阿镜回答,头发在夕阳下一晃一晃,用那双很难忽略的异色瞳打量着他。
“抱歉,说了多余的话,你想笑就笑吧。”
他等待对方的回答,如果知道了自己被那样看待,会觉得被冒犯吧?说不定会发火……不过也确实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发脾气就是了。
他等待着,就好像人头攒动的竞马场都跟着一起安静下来,整个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来自自己面前的声音。
“——我很高兴喔。”
对方却说。
“出生以来第一次有人说这些话,忍不住会觉得,即便将来还要面对很多糟糕的麻烦事,有甚尔帮忙的话,就还能更努力一点。”
那双眼睛近乎闪闪发亮,态度诚恳得不像是个咒术师。
“……哎?”
就好像转瞬之间,寂静的周遭又突然沸腾起来,观众们在他的周围举起双手高声欢呼,而自己站在欢呼声的海啸中央,也从心底里无端生出了想要混入其中的冲动。
“所以说,买这一匹。”
阿镜看到对方仍没反应,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那枚放在马券上面的硬币:“今天就赢到把刚刚输掉的钱全部赚回来好了,这点程度还是束缚允许的范围。”
他有些呆愣地从对方手中接过那枚硬币,圆形的棱角硌在手掌心,握住的力度像是要把这枚硬币都生生掰断。果不其然,这一次押中了头名,紧接着就像是滚雪球一样,没过多久,一整天里赌输的钱财迅速失而复得。
——不被上天眷顾也没有关系,被世界所诅咒也无所谓,心脏重新开始跳动,热腾腾的血液灌进四肢百骸。
那是在前方指引着的,他的天命。
回去的路上,阿镜坐在汽车后排玩手机。之前论坛里的那个帖子如今已经有了回应,有两个应答者表示他们能够包圆网站的前后端设计,所需要的工期也在接受范围之内,但要求是不能见面,所有工作均交与线上完成。
“……如果您真是「那一位」的话,应该能了解到我们的诚意。”
接下悬赏的人给她如此留言。
阿镜捂住一只眼睛,略微“看”了几秒,回应了对方发来的联系方式,私信沟通:“你们是不愿意接触咒术师吗?”
“——就是为了逃避那种生活,才随便在网上接活的。”
那人秒回。
“是因为不想服从于咒术界?”
“像我们这种没有家底的人在他们眼里,顶多算是随时都可以丢弃的消耗品——如果是您的话,或许理解不了吧。”
“……我完全能理解,不过如果有薪水公道的新去处,而且不受咒术界的管辖,你们愿不愿意来?毕竟如果做诅咒师的话被咒术界干掉的概率还蛮高的,如果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的话,我可以帮忙介绍可靠的工作岗位。”
屏幕中一片沉默。
阿镜并没有急切地等待对方回答,她身形舒展地在车上伸了个懒腰,像是刚刚撒下鱼饵的钓者,等待愿者上钩。甚尔瞥了一眼她的手机,优与常人的视力让他一眼就抓住重点。他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攫住了自己的气管:“你对谁都是这样吗?”
“什么?”
“你刚刚的邀请,如果他们答应了的话,会彻底改变这两个家伙的人生吧。”
甚尔说:“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比如建议禅院直哉去高专读书,比如和道知事的沟通,又比如曾经那个冷雨夜里,冒冒失失闯进庭院的黑猫。
“甚尔会觉得这很傲慢吗?”
“……不是这回事。”
“那是?”
“突然的好奇心罢了,没什么。”
他撇过头,注视着车窗外飞速向后掠去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