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旧那日天台的晚风吹了很久,她也被他放在心里记了很久。
身后冷不丁响起的那道懒散清利的声音,打断了旁处其他人的推搡谈笑,哄闹的暗巷像是突然被按下暂停键般。
鸦雀无声。
只有略略扫过的风声,顺着一帮子人齐齐噤声朝着岑意这边看过来的眼神,在寂静幽荡的巷子里不容忽视。
岑意已经转过去想跑的身子瞬间僵直,也知道了身后说话的人到底是谁。
一天撞到两次,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闭眼深吸了口气,认命般慢慢转回身。
岑意眯眼靠着微弱的路灯辨认那一群神色各异盯着她看的小混混里,哪个才是下午刚看到过的人。
好在一群五颜六色的非主流发色里,短而利落的寸头反而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力。
岑意的视线穿过那群社会青年,看向离她稍远,懒散随意的倚在砖墙上抽烟的徐宴淮。
一如既往将校服外套拉链拉到最高,立领遮挡住下颚只露出嘴角叼着的烟,在火星暗下时又复亮,漆黑锐利的眼像豹子紧盯猎物般一瞬不瞬的攥着她,也没下文。
但她知道。
他在等她开口。
抿了抿唇,岑意将心里组织好的话吐出。
“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偷看。”
嗓音清泠,假装镇定,说抱歉的话里其实也没听出有多抱歉。
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徐宴淮听完略扯了扯唇,狠狠抽了口烟,耳边是她接下去的声响。
“我不会告诉别人今晚我看到的事情,能让我过去一下吗。”
岑意的话音未落,余音还卷在偶尔吹过的风里,聚在一起说话的男人堆里就发出了稀稀拉拉的嗤笑声,伴随着棍子一下下被提起来再磕下去的声响。
或许是笑她说的话蠢,也或许是在笑她的天真。
不知道哪个更多一些。
“你——”
“…不是我说你啊二哥,暗恋你的姑娘怎么哪哪都是啊,还不小心跟到这儿来表白了。”
人群中陡然响起一道略带打趣的声音,将窸窣的笑声和身旁男人还未出口的话打断。
也让岑意一瞬间蹙了眉。
那个音色她以前好像听到过。
岑意眯着眼透过鸦黑带昏的暗,试图在人群中辨认刚刚出声调侃的人。
一个身上也穿着南江一中校服的男生,夹着烟的手搂着身边一个男人的肩,正扭头和徐宴淮打趣。
岑意对上张郁转回头来看她的目光时,就知道那句话是他说的。
这人是他们班的体育委员,赵郁。
下课时间能看到徐宴淮的地方就能看见他,俩人几乎形影不离。
“二哥,快给人小姑娘一个面子吧,答不答应一句话的事儿,别到时候吓哭了可不好整…”
张郁说完还挑着眉朝岑意使了个眼色,想示意她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可惜这里的环境太暗了,岑意什么都没看见。
还对他话里的意思有些不爽,暗暗寻思着怎么开口反驳。
但周围表情耐人寻味的看戏的男人们闻声,开始对着后面烟雾缭绕的徐宴淮不断吹口哨,调侃打趣他。
“二哥天天好福气啊,各色各样的美女一个接一个往上送。”
“啧,你说怎么老子就没这种待遇呢,老子要有这一半的魅力,现在都不在这破地方和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呆着了。”
“那你在哪儿呢?忙着醉死美人乡呢?”
“笑死,还能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他妈长得丑,自己也不照照自己那b样。”
“你…爹家里没镜子,不行?”
“我儿直接脱了裤子撒泡尿照照呗,反正都一求样还。”
“……”
“去干吗?”徐宴淮因吸了口烟凹陷下去的双颊放松,缓缓又吐出一口浓重的白雾,没理会那群人不绝于耳的调侃声,只是专注的盯着岑意看。
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知道她在害怕。
“去前面便利店里吃些东西。”岑意趁那些社会青年们不注意,悄悄往墙边靠了靠,离他们更远了些。
烟味太呛人了。
而且,她想。
徐宴淮再混蛋也应该不会把火烧到她身上。
让她赶紧回家吧。
但显然,下一秒就被打脸了。
“行,正好我也饿了,一起。”徐宴淮说完就直起身子,修长的手捻下唇边快要燃尽的烟蒂摁在墙上熄灭,插着兜率先往巷子深处走去。
那群男人看着徐宴淮的背影,似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静默几秒才炸开了锅般。
“哟,这就要和美女共度春宵去了?”
“不容易啊二哥,千年铁树终于开花了——”
“那还不是之前的那些都太骚了,估计他就喜欢这种清纯卦的,上起来都带劲儿。”
“欸,二哥,记得说好等下去喝酒的…”张郁对着徐宴淮远去的背影大声喊,提醒着他等下记得回来。
前面迈着大步的少年没回头,笔直挺拔的身影被路灯照射,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投下拉的极长的影子,暗色顺势圈住了岑意的脚。
“等你们收拾完烂摊子我再回来,跟上,偷窥狂。”
岑意双手攥紧胸前的书包带子,用余光偷瞥了一眼那些还在打趣着她的青年们,赶忙目不斜视地小跑着跟上徐宴淮。
“——小美女抓紧机会啊,二哥可不好搞。”
“谁能知道他好这口儿呢,指不定从明天开始来的就全是这种类型的了。”
“…你还别说,我也好这口儿,明儿个的能不能分我?”
“这种清纯矜持的玩起来比那种一个劲儿往上送的有意思多了。”
“……”
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在幽暗的巷子里时不时纠缠在一起,又分开,莫名和谐。
从身后不远处传来的调笑声也被耳边的微风吹散,岑意感觉好似有几滴冰冷液体打在脸上。
抬手摸了摸脸颊,又不是很明显。
始终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徐宴淮身后,被他的影子笼罩。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只有似有若无的脚步声让徐宴淮知道,身后的人还在乖乖跟着他走。
小姑娘还挺听话。
“以后别晚上走这儿。”
“欢迎光临。”
跨进便利店门的刹那,徐宴淮低沉好听的声音和便利店门口的迎客铃声同时响起,不认真听就好似是她的错觉一般。
说完也没管岑意是否听清,徐宴淮径直走向服务台“你好,拿包万宝路软白。”
岑意突然不合时宜的恍神,想到之前在网上看到有人说“抽烟只抽万宝路,一生不走回头路”,大概就和徐宴淮这个人一样。
惯来恣意洒脱,不会走回头路。
低头试图从脑子里把杂乱内容晃出去,岑意从徐宴淮身后绕过走到冰柜区,没多犹豫便拿了一盒惯爱喝的活润酸奶和一个冰面包返回收银台结账。
刚经历完那种浓重烟味儿混着血腥味儿的场面,哪怕之前再饿,现在也吃不下什么东西了。
只知道胃里翻滚的厉害。
想咳嗽又咳不出来。
吃多了估计晚上都得再吐出来。
刚把挑好的东西放到服务台桌面上,旁边人的声音就从头上响起“一起结。”
岑意诧异的睁大眼睛抬头看向徐宴淮,心想虽然他刚刚帮她脱离了那种令人进退两难的场面,她也有过想要如果他还没付钱,就给他一起结了账。
但这么主动说出口要让她一起结账的人。
还是第一次见。
赶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调出二维码,放到面前自动扫描扣款的机器上,待看到手机跳转的金额界面时,岑意的心才放了下来。
这应该就算是两清了。
她可终于能回家了。
拿起店员用塑料袋装好的东西,岑意抬头真诚的对上徐宴淮略带深意的眼,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刚刚帮了我。”
路上沉默的这段时间里岑意已经想通了。
既然他站的那么远都看见了她,说明那些人肯定也有已经注意到她的,他不开口装作不认识她被别人喊住她的话,反而会更难脱身。
“这不是还清我了?”徐宴淮舌尖顶了顶后槽牙,随即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低笑起来,肩膀一颤一颤的。
“真是让我体验了把当小白脸的感觉——”
“欢迎下次光临。”
被门口铃声打断,岑意又没听清徐宴淮后面说的话,但她能感觉出他话里有些不高兴的意思在。
准备跨出便利店门的脚也顿住。
但又没大想通是为什么。
她都已经给他结账了,他还不高兴?
难道因为是他开口提的,而不是她主动?
……
真是搞不懂男人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拿着。”在岑意还略微出神时,徐宴淮突然将刚刚在便利店里拿的那把透明伞递到岑意手里。
“…啊?”迷茫着想抬头问他时,岑意才发现便利店旁的透明窗户上已经挂上了密密麻麻的透明水珠,应声而开的自动门瞬间带进一阵扑面而来的潮湿气。
外面下雨了。
岑意迟疑了一下,抬手接过那仅有的一把崭新的透明伞,扭头问徐宴淮“那你呢?”
“我一会儿才走。”
“…哦,好吧。”岑意看着徐宴淮走了两步,随意的站在便利店门口有顶篷遮挡处,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拆开烟盒外的塑料包装扔在脚边的垃圾桶里,从里面磕出一支白烟来叼在唇边。
从顶篷聚集划下的雨珠像连了线的水晶珍珠,连续滴落在徐宴淮身后打出大大小小的水花,蓦然间便染暗了地面。
“那我就先回家啦,今天真的谢谢你。”
“咔哒——”徐宴淮后退了两步偏头,左手虚拢,右手摁下了那种一看就是超市里卖的一块钱的塑料打火机将烟点燃,两颊凹陷深吸了一口,复而吐出一团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锋利的脸。
塑料打火机被他拿在手里把玩,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么廉价了。
岑意想。
这人可真是个老烟枪。
就没见他今晚嘴边的烟断过。
透过虚白飘渺的烟雾,徐宴淮抬起眼皮看着仍然后退了两步和他保持一定距离的岑意,良久才从胸腔里闷出一句“嗯。”
岑意听到徐宴淮的低声回应后,毫不犹豫就转身撑伞迈入雨中,避开水潭踏着水渍快步走向另一个巷口。
再呆下去那些烟雾就要随风飘到她这边了,闻着又要咳嗽好久。
也不知道那么呛人的东西有什么好抽的。
徐宴淮仍旧保持原来的姿势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岑意的背影。
在女生中算得上高的个子却十分纤瘦,宽大的校服罩在她身上显得人更加娇小,被风灌进去吹的衣服一鼓一鼓的左右摆动。
被透明伞遮住又透出的黑色头发被盘成小丸子,再配上皮肤白皙的清冷秀气的脸,整个人又乖又娇。
只是看她这副避他如蛇蝎的样子,想也不用想都知道肯定已经不记得他了。
估计也不会记得高一刚入校那个秋天,在姐姐的忌日那晚他独自坐在天台上灌着酒,不知为何岑意没上晚自习会突然闯入。
明明当时她的情绪也十分低落,但那双和姐姐神似的小鹿眼里却装着坚强,将手里已经拆开的唯一一块巧克力递到他面前安慰他。
一样勇敢坚韧,一样善良乐观。
“别喝这么多酒了,小心等会儿被教导主任抓住是要记大过的。”
“吃块巧克力吧,甜的东西会让人的心情变好,我把我的都让给你了,给你双份快乐。”
“没有什么难过是过不去的,我们都要学会和遗憾难过和解,和生活和解,对吧。”
“我们都该放过自己不是吗,还有那么多没去过的地方,没见过的风景,没吃过的美食,怎么能就这么放弃,白来人世一遭呢。”
“……”
虽然不知道她絮絮叨叨的那些心灵鸡汤,到底是在安慰他还是在暗示她自己。
但有她在一旁陪着,让徐宴淮第一次觉得,被人陪着是真的能让沉痛的心情好转很多的一件事情。
所以那日天台的晚风吹了很久,她也被他放在心里记了很久。
最后劝他不要喝酒的岑意反倒自顾自的拿着他的啤酒灌了两瓶,他只能跟在意识不清醒都仍然记得回教室拿书包,走的摇摇晃晃的岑意身后,用了一个半小时才看着她到了家。
之后还在厕所抽烟时遇到她,让张郁帮忙打听到了她的名字。
岑意。
很好听的名字。
却没想到当事人一点都不记得这些。
真是个没心的小东西。
直到唇边燃着的烟星快要烫到手指,她融合在巷口的光影中再寻不到,徐宴淮才踩灭烟头大步流星往回走。
事不过三。
如果再有一次,他就不打算放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