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028秒
夏日炎热,夜晚无风。
乌云堆砌在天上,把星星与人世生生地隔绝开,只剩下浓厚的夜色掩盖着荒凉的土地。
重重的云也使得空气格外得闷热,出了汗的身体万分的黏,可在没地方洗澡的夜晚,这种令人难受的黏也只能被忍受。
驾驶室里,顾压星给车辆打开了睡眠模式。
睡眠模式之下,灯光皆被关闭,座椅自动向后倾斜,前后左右的门、窗都上了锁。
清梦感受着自己的座椅逐渐向后倒去,意外地问:“它是要变成床吗?”
顾压星回答:“算是吧。”
座椅毕竟没有床的舒坦,角度只能尽可能得调后,但不能摊平。顾压星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睡眠状态,可是清梦却一时不能适应。
她抱起了小猪娃娃,仰面躺在倒下的座椅上,睁着眼睛,好几次想说话,但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是顾压星率先开口:“不早了,睡觉吧。”
“喔。晚安。”清梦道。
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清梦不知道,一句晚安,却令顾压星不能安。
与她相反,顾压星原本闭着的眼睛因为她的两个字而骤然睁开。
晚安,晚安。
这两个字,在他的记忆里面,就没有人对他说过。
因为陌生,所以他压根就不知道这两个字只是睡前的习惯之语罢了,反倒觉得更有深意,细细品味了起来。
断章取义,晚安,夜晚安宁,这真是个美好的祝愿啊。
安置区的夜晚少有安宁的,在顾压星刚流落到41号区的时候,夜晚对他来说最是难熬。夜晚的到来会带来寒冷,也会带来危机,他必须在浅浅睡眠之中也保持警惕,以防自己单薄的躯体被人杀死拿去炖肉。
夜晚安宁,晚安,真好。
良久,久到清梦几乎以为顾压星已经睡着了之后,她听到了他轻轻的一句——“晚安”。
嗯,晚安。
不管今日发生了什么,也不管明日即将发生什么。不管自己的腹胃有多么饥饿,也不管这世上是否有人在吃饕餮盛宴。不管自己身处于何地,也不管目的地在多远的地方。不管是不是背井离乡,也不管是不是孑然一身。
躺在夜晚之中,闭上眼睛,说一声晚安,就睡觉吧。
在饥饿和贫穷如影随形的世道,只有睡眠是沟通现实与浪漫幻想乡的桥梁。
这是清梦离开院子的第二个晚上。
从昨天吱吱姐单独找她讲话开始,她的一切生活节奏和规律都被彻底打碎。
她并不复杂的头脑其实理不清楚很多事的原因和目的,但却能分析出自己当下的处境:她要去燕城。遇见了一个也要去燕城的人,叫做星哥。星哥是个好人,他说可以带她去燕城,还给了她食物和水。
别的事都没有去燕城大,头脑装不下那么多琐事,她也就只想着这一样。
星哥为什么愿意带着她,她不确定。但她知道,有很多男人都愿意帮她的忙是因为她有一副好看的容貌。星哥估计也是如此。
她没有去思考过自己的前路在哪里,将来到了燕城要去做什么。能把当下正在发生什么想明白已经蛮不容易。
在思索之中,睡眠瞧瞧地造访了她。
第二天醒转之时,晨光并未像以往那样大亮。
积压了一晚上的乌云尚未散尽,只有些许的微光证明的黎明的到来。
车里的光亮不足,不过清梦尚且睡着,顾压星没直接关了睡眠模式,摸黑开了车门,下车去检查车厢了。
昨夜丢在边上的醉鬼还在呼呼大睡,毕竟是宿醉,睡眠的时长总要对得起美酒之中的酒精含量。顾压星也不去在意他,自己上了车厢,查验着车厢里的一切是否有异常。
箱子完整,行李都在,冷气十足。
一切都完好,他也就下了车。
没想到刚从车厢里下来,脸上就沾了几滴水。抬头看去,是雨水从天而降,且越来越大。
起初还是窸窸窣窣的雨滴,没过几秒,雨一下子便大得让顾压星浑身湿了个透。
天就像忽然破了个窟窿似的,水从洞里瓢泼而下。
雨这么大,货车开在公路上没什么问题,但要开在安置区的小路上,实在有些危险。
清梦还在驾驶室里睡着,顾压星无心去打扰她的梦境,于是就坐在车厢里避一避雨,也当休闲放松一会儿。
躲雨的时候顾压星依然全然忘记了躺在边上的醉鬼,因此那醉鬼因为被大雨当头劈醒而惊坐起的时候,顾压星实打实地被吓了一跳。
雨幕成为了两个男人之间视线的阻碍,一个坐在车厢里,一个坐在地上,不过都在看对方。
醉鬼脱离了醉,倒还是个清醒的人。他看了看顾压星的货车,想了想昨夜自己喝酒的地方,也知道自己估计是醉倒了被顾压星带到这里来的。
醉鬼高喊一句:“哥们,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他的声音也似一杯醇厚的老酒,很有沧桑的味道。
顾压星在车里喊话回他:“你昨晚倒在路上了,差点被轧死,我就把你捎到这里了。”
雨声滂渤而嘈杂,但两人的声音都不小,还是能让对方听清。
醉鬼突然笑了。头顶着雨势,笑声依旧肆意:“谢谢了,兄弟。昨晚我喝多了,麻烦你了!”
说话爽朗,对顾压星的胃口。他于是招呼他:“举手之劳。先生要不要来避避雨。”
醉鬼兄弟没有客气,从地上站起来,快步走到了车厢边上。
不必再多此一举地放下小梯子,顾压星伸出手,就能把他拉上车上。
“谢谢了。”
“没什么。”
外头的雨丝毫没有小下来的趋势,车厢里虽然冷气十足,但敞开的门使得内外的空气流通,带来几分难得的舒爽惬意。
刚上车厢的醉鬼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周围一圈,感受到车厢里的冷意和干燥,又看到里头堆砌的一层层箱子。他的目光最后回到顾压星身上,用弥漫在眼角的肆意的笑来掩盖心中的一分凌厉。
顾压星同样有一双打量人的眼睛,在与他面对面的时候,他当然也在思考眼前这人的身份。是个粗人,但不是个粗子。
“先生,怎么称呼?”顾压星问。
“琴风。琴瑟的琴,风雅的风。”
顾压星横眉一挑。琴风,这样的名字,有种莫名的虚幻感,不似一个人名。也许是他的化名,这也说不准。就像清梦的名字原也不会就叫做清梦。
“顾压星。”他却坦陈相告。
“幸会。”琴风伸出右手,顾压星与他相握。
两只手握在一起,用的每一分力量其实也都是对对方的试探。
琴风的手上有茧,拇指和食指的两侧有,指节处也有薄薄的一层。
顾压星心里敲了敲警钟。
这样的茧,只有常年握枪的人才会拥有。
此人真的不简单。
当然,顾压星一车的焰火也不简单。
琴风身上止不住地往下滴水,水滴砸在车厢的底上,滴答滴答地蛮有节奏感。
顾压星的衣服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同样湿漉漉的,只不过滴水没有那么快。
其实他的行李包里是有能更换的衣服的,但此时并没有更换掉它们的必要,便勉强这么穿着,接着跟琴风讲话。
“琴先生,昨晚怎么会醉成那样?”顾压星问。
“兄弟别太客气了,叫我琴风就行。”琴风扯了扯粘在身上的衣裳,“昨天弄了些好酒,没忍住,就喝倒了。我喝酒一向又爱乱走,每次喝得烂醉,醒来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儿。”
“嚯。”顾压星想起昨晚在自己车前忽然倒下的他,但凡自己稍微分点神,这人也就一命呜呼了。
“说起来也是命大。还是得谢谢你。昨天是在进区的路上捡着我的么?”
“对。”
“幸好没被你压死。”
确实,顾压星心里想。
琴风的目光顺其自然地往车厢里的那对箱子转去,他用手指虚虚地向顾压星指了指,笑着问:“兄弟,你这车里运的是什么?”
他的年龄比顾压星大上不少,胡茬子挂满了嘴侧,笑起来时眼角的褶皱也层层叠叠。但这男人身上却只有成熟而沧桑的意蕴,而非苍老的无力。
顾压星同样也是笑:“干花。”
“干花,原来如此。”琴风点点头,“这可要小心点,贵重着呢。”
“的确。”
“这是要运到哪儿去啊?”
顾压星毫不犹豫地回答:“岭北域域城。”
“喔,蛮远的。怪不得用飞腾新造的货车呢,得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好好地给人家送到了。”
两人正聊着,外面忽然站了个人。
热烈的雨声把清梦本就轻盈的脚步声完全遮盖,因此即使是向来敏锐的顾压星也没有察觉她的靠近。
刚才,清梦悠悠地醒转,却发觉身边没有顾压星的踪影。无助感无端端地席卷了她,矇昧的起床气也一扫而空,赶紧下来寻一寻顾压星。
第一个寻的地方自然是车厢。
顾压星和琴风一同转头。
雨中的女子衣衫尽湿,发丝凌乱地铺在肩上,张皇的神情似乎在寻觅着什么,而在看见他们之时,眉头那股愁思又瞬息间散尽,只剩下舒然的轻松与俏丽。
一切仿佛都在此刻慢了下来。从天而降的暴雨在慢时光的缝隙显现出温柔与浪漫,落脚处溅起的泥水更像是轻轻敲击的鼓点,落在了诗人的心头。
“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琴风在见到清梦之前,从不曾体会过何为沉鱼落雁之姿,只觉得那是古人意淫过度的溢美之词。然见到了在雨中的她,竟然自己也会轻轻地念出这十四个字。
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