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萧恪自那日母亲提过回家之事后,便留在了家中,一连几日不曾出门鬼混。
今日终于得了空闲,便赶上了容云从与一众京城的公子们举办投壶射箭比试,往日他最爱凑这种热闹,这日也不例外。
也同样拿了个魁首回来,与容云从来了容府,想要两人再比试一番。
容云从笑得无奈:“你已得魁首,怎的还非得跟我比这一回?”
萧恪不听他的鬼话,走在他的前面便往容府去,口中道:“今日你那大哥也在,有他在,你的实力只怕用不到七分。你要赢我可能不易,可也不至于连他也赢不了。”
容云从闻言笑了一声。
萧恪这性子从来都是爱憎分明,他对容元惠没什么好印象,也毫不掩饰语气中的不屑。
也便是他此时这份自傲,只怕方才宴会场上已有不少人看得不顺眼,可偏偏拿他没办法,不论是从实力还是家世,偏偏都及不上他。
两人的投壶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从前对彼此实力也是最清楚的。
说是比试,其实更多是两人切磋玩乐,比方才在宴会之上同那些虚与委蛇之人来往要放松得多。
迟玉此次出来还真没像前几日一样,只走了过场。
她特意选了谢林路,是听说过这个地方的,如今的谢林路将原先的宅子拆了,改成了幽径,两侧是青翠竹林,确实是个很隐蔽的地方。
前几日为了引得身后影子的注意,迟玉并未能好好看看此处,这日确认身后没有跟人,她便也没匆忙离开。
迟玉曾听花亦姝提到过这个地方,十多年前容府走水的源处,花亦姝的父母确实都葬身此处,只是如今来故地的人并不是从前那个花亦姝了。
路旁枯败的竹叶堆撒在脚边,从路上走过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迟玉正往前走着,便听见声音大了些。
她往身后看去,晚霜正一脸茫然地提着灯看她,俨然是立在离她不远处没动过的模样。
见迟玉的反应,她才看向远处:“这里不远处有个练武场,夜里门也关了,咱们前几日来时都没有动静,今日的声响想来是里头有人。”
迟玉看了一会儿脚下的碎叶,想到了什么,便往晚霜跟前走了一步:“先回去吧。”
只是她还未转过身,便听见身后一道冷风擦肩而过,正落在离自己不远的翠竹木身上,翠竹被震得来回摆动,落下一地碎叶。
远处的声音更近了,是容云从的轻笑:“淮安可真是不禁夸,才说了你箭术比之从前有所精进,这便射偏了不是?”
他往跟前走,也看清楚了远处的两道身影,随即一停。
容云从之前并不知迟玉为何不以真容见他,他也听过府上传言她形貌甚丑,可从未当过真,只以为她还对自己心存芥蒂。
可此时迟玉只蒙了一层面纱,他隔着几里的竹林,却将那一双眼眸看得清楚。
夜里未下雪,他却在她的眼中见着了。
那是一双能望见他心里的眼睛。
容云从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反而走在他身后的萧恪毫不客气地将人打量了一番,才道:“看来你所说的僻静之处也不见得,这夜里竟也有人来此走动。”
像是寻常打趣,可话里话外分明是觉得迟玉图谋不轨。
迟玉开口想要说话,奈何这一开口便是一阵冷风涌入,她连咳了几声。
晚霜知晓只能自己开口,便同两人解释道:“我家姑娘白日里做了噩梦魇着了,夜里睡不着,心里又慌得很,这才出来走走。”
容云从一听这话便有些着急:“白日里睡得不好?可有帮表姑娘熏安神香,还是房间里闷着了,又或是床榻睡得不安稳,你不必同我见外,只管告诉我,我自会帮你解决。”
萧恪白了他一眼。
迟玉低声道:“与旁的无关,是我自己身上的毛病,时常惊厥,夜里也不得安稳,便想着吹会冷风……”
“恐是坏事做得多了,夜里自然睡不着。”听见迟玉说自己夜里睡得不安稳时,萧恪便不自觉出声嘟囔。
他本是下意识怀疑迟玉,这声音也不大。
奈何此处实在僻静,只有他们几人的说话声,便连脚下的碎叶声音也听得真切。萧恪这一句话自然是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容云从率先不满地朝他皱眉。
迟玉如没听见一般,继续道:“更深露重,容公子怎么也未歇息?”
“今日白天去了一场投壶宴会,没能过瘾,我便跟萧公子回来比试投壶弓箭。”说着,容云从看了一眼远处嵌入翠竹杆内的箭支,“可是惊扰到你了?”
迟玉摇头。
那一箭从她身后袭击而来时,迟玉纵然心惊,潜意识中将这一幕与梦中的血淋淋的双手联系在一处,将两个场景区分开后,她竟有一种莫名的平静。
好似直到这时,才清晰地明白了,白日里让自己心悸惶恐的场景全是一场梦。
“那便好那便好。”容云从有些无措,又着实想与她亲近,“可要我送你回去?”
萧恪见他的模样,干咳了几声。
迟玉推拒:“不必了,我出来已有些时候了,这会儿便要回去,有晚霜为我带路,公子放心。”
望着她身形渐远,容云从这才放下自己那只犹豫不前的手。
“回去吧。”
容云从自己走在前头,萧恪慢悠悠地走在他身后:“那位表姑娘?”
“是。”
“你这态度可不像是对表姑娘的。”萧恪敏锐道。
从迟玉出现开始,容云从便没将他的话听进去过,哪怕萧恪隐晦地提醒他,迟玉一个弱女子出现在谢林路这边实属异常,可容云从是半点儿也没往这方面想。
容云从闻言步子一顿:“她在外饱受磨难,好容易寻回来,我自然要对她不同些。”
萧恪好像是信了他的解释,散漫道:“难怪,从前那个小丫鬟在府中时可没见你这样上心过,到底还是旧物重拾的心境更弥足珍贵。”
他这话传到容云从耳中,他彻底停了步子。
想要再开口。
可惜萧恪俨然是一副不愿再多谈的表情,他伸了个懒腰,走在了容云从前头:“今日这箭术试够了,我该回去好好歇歇了,免得没精力看后头的戏。”
“你在说什么?”
“近日城中梨园新编了一出戏,名叫《哭孝女》,若不出差错,这出戏你也能瞧见。”
萧恪白日宴会之时听见容元惠底下的人脸上难掩喜色同他汇报什么,他想着这容大莫不是又想了新招子对付容三,便顺势叫人跟着去探听一番。
派去的人没听来完整的消息。
但此刻在这里见着了这位城府不浅的表姑娘,纵然她没露什么旁的马脚,萧恪就是觉得此事与她有关。
竟然这么不安分,才到了容府,连脚跟都未曾站稳,便着急着想要对付容府中人了。
萧恪想着,看了一眼容云从茫然的脸色。
只是她的目标果然不是容云从,萧恪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容云从这一日晚上见着的人全同自己打哑谜,可迟玉同他多说了几句话,自己又好像多窥见了些她的模样。
他的心情尚且算轻松,便也未曾多想,只将这当做迟玉在府里来的时日渐多,自然逐渐与自己亲近。
容云从更觉自己当初自作主张将迟玉接回府中是正确的决定。
两日后的夜里,迟玉裹着白色大氅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女又一次来了谢林路,同是夜里,没了远处的风声,只余安静。
她将自己一早准备好的东西拿了出来,又从怀中取出了火折子,将备好的阴司纸点着。
火光在静谧的深夜中有些惹眼,所幸此处夜里并无下人来往,便也没人注意到这一异样。
迟玉望着火盆之中不断燃烧成橙红焰火色再很快湮灭成灰烬的阴司纸,有些恍惚,竟真像是在祭奠故去之人般。
她不由失神出声:“母亲。”
这一声很低,甚至没能掩住远处的脚步声。
但迟玉并无反应。
晚霜反应很快在她耳边提醒道:“主子,有人来了。”
迟玉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一声低喃被哭泣声掩盖:“娘——”
她像是全然没想到会有旁人出现在这里一般,悲痛地低低哭出了声,一旁的晚霜想要劝她,却没能拦住,只能无奈地立在一旁看着她痛苦。
容元惠见到迟玉一袭白衣,头上还戴着他熟悉的帷帽之时,几乎是立即一喜,没想过竟然这样容易变捉住了这位冒名的表姑娘的马脚。
迟玉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压根没注意到身后来了人。
“表妹,你在哭谁呢?”容元惠抬高了声音,问她。
迟玉浑身一颤,转过身震惊而恐惧地看向来人,自然很快认出此人便是回府头一日为难自己之人。
她眼中还含着泪,此刻说话的声音也带着呜咽:“你……”
容元惠得意一笑:“我这算不算是人赃并获,白表妹?”
迟玉急忙便和晚霜一同扑灭了盆中之火,葳蕤的火光在冬末的夜里逐渐消失,化为星星点点残留下的炭。
远处的风一动,灰烬便轻扬起来。
容元惠自然不会眼看着她将罪证全都销毁掉,斜了一眼身边的下人,那人便意会,立即上前从两人手中将还未来得及送进火盆的阴司纸夺过。
迟玉攥得太紧,仓促争抢之下还掉了几页在地上。
她的力气比起府中的奴仆实在太过渺小,甚至也如那几页飘零的纸张一样被推倒在地。
迟玉顺势拽住容元惠的衣角,哭求:“
还请大公子绕过我这一次吧,我是一时冒失才犯了错,求大公子大人有大量饶过我!”
倘若她是个绝世美人,或许容元惠会有几分怜香惜玉的意思,将她好生扶起来再叫人理论评判。
可他那日是见过这位表姑娘奇丑无比的真容,这会儿见她沾了自己的衣角,立即便如同沾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将人甩开。
见迟玉还要纠缠,他又骂了一声晦气,抬脚便要将她踹走。
“住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一道是近在咫尺的晚霜,她离得近,见容元惠竟敢这样对待自家主子,自然要挡在她的前面。
另一道便是不远处的园外门口,容云从步履匆匆往两人跟前走,他面带怒色,身后一只手还搭在他肩上的萧恪未能跟上他的步子,只能无奈地笑了一声。
慢悠悠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容元惠平静地收回了脚,见着容云从来没有半分意外,反而更得意了。
“表姑娘是我专门接来府中的,大哥这样粗鲁对待未免有些失了主人家的规矩!”容云从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
萧恪挑了挑眉。
前几日投壶之时,容云从可是毫无芥蒂地输给了自己的大哥,面对他的挑衅也没有半分反抗的意思。
这会儿竟然为了表姑娘与他正面对抗。
萧恪瞥了一眼迟玉。
迟玉此时已经在晚霜的搀扶下站起了身,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谁也没看,好像对此处即将发生什么也不关心。
让萧恪觉得方才看见的哭哭啼啼的她不过是一个幻影。
他轻笑了一声。
容家的兄弟两个正在对峙,谁也没注意到这一声响,反而是迟玉抬头看向声音来源,见着是萧恪,皱了皱眉毛。
萧恪隔着面纱看不清楚迟玉的反应。
他大约能猜到迟玉在这里看见自己想来并不会很高兴。
她不如意,他的心情便好一些。
“对家中的表姑娘自然是要敬重,可若此人并非什么表姑娘,而是阿猫阿狗来冒充的,骗了父亲也骗了三弟你,我便是如何也不能看得下去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容云从脸色一变。
容元惠将手中的阴司纸往容云从那边一扔:“你好好看看这些是什么?她若真是表姑娘,为何要偷偷摸摸在此处烧纸!”
容云从只胡乱看了一眼,辩解:“府中什么时候有不能烧纸钱的规矩了?”
“这规矩是没有,可她偏偏挑了此处,又是今日,那便不同了。”容元惠别有意味道,话音刻意拉长,像是又故意在迟玉心口划拉一道般。
可惜迟玉这会儿戏已经演完了,根本不在意他此时说了什么。
甚至是躲在容云从身后,慢悠悠地用丝帕擦着自己的手,她料定此时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
萧恪是个意外,但迟玉也确信他不会掺和这件事。
容云从却不同,听见这话脸上明显一慌。
容元惠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一般,轻笑:“看,弟弟你也想起来,今天日子可不一般,她的身份也不一般。”
容云从还要硬撑:“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并不清楚,但是大哥你今日太过分了。”
“过不过分不是由你说了算的,请父亲来亲自定夺,是非便可分明了。”容元惠说着,摆手示意身后之人。
“慢着!”容云从忙叫住他,“纵然是大哥以为此事另有蹊跷,又何必劳烦父亲,府内大小事宜自有赵夫人做主,表姑娘又是女眷,直接请父亲前来恐有些不合规矩。”
容元惠盯着他的眼睛道:“我也想请啊,可惜此事涉及咱们大房辛秘,让赵夫人一个二房的人听到了到底不好。”
当年容府大火的事情不能深究,若叫赵夫人知晓了,她心细如发,难保不会起了重查的心思。
容元惠今日是打定了主意揭穿迟玉的身份,将她处置掉,再重创容云从,自然不会听他摆布。
说话间,容元惠的仆从已经离开了此处,手拿着阴司纸往正院去了。
容云从见终究没拦住人,有些颓然地看了一眼迟玉。
他没想到自己假借表姑娘的身份,竟然会害了她。
迟玉迎着容云从的目光,朝他安慰一笑:“不必担心。”
容云从想说怎么会不担心,一旁的萧恪又重新将胳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是啊,表姑娘都说了不必担心,云从你就是忧思太过。”
迟玉隔着面纱对上萧恪戏谑的目光,没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