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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魂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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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末,夜幕低垂,寒气逼人,朔风在偌大的京城中肆无忌惮地呼啸,席卷着空无一人的巷道。

    景阳街上,宣平侯府沉浸在夜色中,少有人居住的府邸显得格外阒寂,唯独西北角的一间房间亮着灯,在漆黑的京城中一灯如豆。

    天空幽邃深蓝,宣平侯府似乎笼上了一层薄雾。就在那一层薄雾中,数道黑影悄无声息的越过树影婆娑的院墙,潜入枯干的花草丛中。

    而后,一豆灯光陡然扩散成熊熊烈火,滚滚浓烟自宣平侯府西北角冒出。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

    “侯爷还在里面,快救侯爷!”

    “他娘的谁锁的门?!钥匙呢?!!”

    “没有钥匙,这不是府里的锁!”

    “……”

    宣平侯府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一群老弱病残在宣平侯几名亲卫的指挥下迅速将火扑灭,亲卫卫队长徐青霜将昏迷不醒的宣平侯从火海中扛出,旋即吩咐封锁消息,等侯爷醒来再做定夺。

    然而,一整夜过去,宣平侯都未能清醒,大夫诊治过后也不知是何缘故,没有伤病,却毫无清醒的迹象。

    徐青霜查看火烧过后的断壁残垣,发现了残余的松油和不知从何而来的锁链……

    天色熹微,一夜未眠的徐青霜带领假宣平侯和一众亲卫匆忙出城,对外宣称北疆局势紧张,宣平侯已连夜返回前线。

    而真正的宣平侯则安详地躺在侯府密室中,倘若不是那幽微绵长的呼吸,与死人早已无异。

    宣平侯祁邈——大晋铁骑的主帅,十六岁起一肩担起北疆防务。却在年末回京述职时遭遇不测,昏迷不醒。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纵横沙场的祁帅,如今只能躺在阴暗潮湿的密室中……

    ·

    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京城,宣平侯趁夜返回北疆的消息不胫而走,昨晚的火灾与惊心动魄则被湮没进了暗夜之中。

    京城五街的沈宅中,不算大的院子里清冷雅致,隔壁院落中小孩的哭闹声和大人的活动声清晰可闻,更显此间院落清雅不俗。

    祁邈是被一嗓子杀猪声吵醒的,他眉头皱了皱,心道哪家小孩这么能吼,抓去前线当鸣金的,定是颇有天赋。

    他抬起一条胳膊,挡住了光亮,而后默数三次呼吸,猛然从床上坐起,眸色深邃,没有丝毫的困顿。

    “哎……?”

    一个书童恰好进来,两人四目相撞。书童目睹他诈尸般坐起,正一脸狐疑和惊悚。

    祁邈则眉头微蹙:这是哪?

    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柜子,书桌,书架,屏风,一尘不染,干净整洁,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那书童注意到他的目光,讪讪问:“公子?”

    祁邈不动声色地起身,一身单衣也不嫌冷。他径直来到菱镜前,里面赫然是一张青涩秀气的脸——沈林晚!?他居然变成了沈林晚!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然而祁邈纵横沙场多年,面上毫无破绽,不管是梦是真,暂且接受了这件无比荒唐的事。

    “公子,”小书童道,“该进宫了。”

    祁邈应下,而后开始换衣洗漱。

    沈林晚——他如今的身躯——翰林院学士,每日往返宫中随崔太傅编书,很是得崔太傅青眼。

    而祁邈知道沈林晚,则是因为他的死对头,这大晋说一不二的掌权者——摄政王江回舟。

    祁邈回京,名为述职,实则为讨军饷,防止江回舟克扣。早在北疆时他就听闻摄政王心悦翰林院学士沈林晚,公开表明心意不说,还有意为此更改大晋律法,想要堂堂正正迎娶沈林晚为摄政王妃。

    他在边疆听了一耳朵这荒唐事,回京后干脆掳了沈林晚,让江回舟尽早批下折子。江回舟果真批了,于是祁邈昨晚干脆利落地放了人。

    可是就在将人放走后不久,祁邈突然在房中遇袭,争斗间被撒了一脸迷药,之后昏倒在火海中。

    他原以为是江回舟咽不下这口气,找人来为他那小情儿出气,可那些黑衣人紧接着就倒松油开始放火,祁邈这才发觉不对,但已浑身绵软,无力阻止。

    ……

    而后一觉醒来,就是这情景了。

    祁邈在马车里听了一路,知晓徐青霜带着假宣平侯回北疆后这才悄悄放心。

    北疆不乱,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祁邈一下车就遇到了恰好同时赶到的崔太傅崔斯年。

    崔斯年一身熨帖的官服,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束着,面上带着一道道沟壑般的褶皱。他年事已高,但脊背挺直,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祁邈的眸子眯了眯,崔斯年为人一向强势古板,克己复礼。譬如昨日朝堂上兵部和户部为军饷骂作一团,兵部几个老粗人嘴笨,讨不着好,话糙人也糙。眼看一群读书人气急时就是这崔太傅挽起袖子上前,指着以祁邈为首的武将骂:“无耻之尤!”

    昨日那唾沫星子喷了一脸,祁邈历历在目,除此之外,这老顽固还力求止战,年年削他们铁骑的钱粮……想多了全是仇怨哪!

    祁邈下马车,恭敬地拱手行礼:“先生。”

    崔斯年还为昨日割舍出去的几百万两军饷揪心,见着这温润如玉的得意门生终于心情稍稍舒畅。

    两人并排进了宫门,崔斯年堵了一晚的石头堪堪松动,却听沈林晚道:“老师还在为铁骑军饷之事忧愁?”

    得,石头又严严实实堵上了,崔斯年咬咬牙,语气不由重了几分:“那祁邈就想着打仗,年年来讨军饷,穷兵黩武,好大喜功,急功近利,丝毫不顾国库空虚。心中无大局、无黎民,那大晋铁骑在他手中,迟早会成为刺向大晋的一把利刃!届时谁能压制!”

    祁邈:……突然觉得不造反真是可惜了。

    祁邈早已成为崔斯年的心头大患,他似乎每晚睡觉都能看到祁邈带领铁骑逼宫……崔斯年声音柔和了些:“那摄政王可有再纠缠你?”

    和摄政王江回舟相比,祁邈对崔斯年那点龃龉就不算什么了,他哀叹一声,提高了声音道:“也不知摄政王究竟为何,竟对我苦苦哀求,非要我接受他那龌龊心思,昨日甚至就差跪下求我,卑微如此,学生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是清晨,当值的大臣人来人往,风一吹,祁邈这番诉苦被听了个全乎,不由得纷纷咋舌,想不到摄政王平日华贵清雅、张扬不羁的,在感情上居然如此偏执而卑微。

    祁邈唇角不易察觉地翘起,顿觉心情舒畅。他现在回不了北疆,上不了战场,但毁一毁江回舟还是不在话下的,而且一想到这是江回舟亲手送上的把柄,他就更加神清气爽。

    翰林院中,数名学士坐定,他们近日来在编纂朝史,如今已经进入收尾阶段,预计年前就可以完成。

    祁邈在自己的座位坐下,看着面前两大摞亟待修改的草稿,突然就犯了憷——他倒是能上手改,就是崔斯年他敢看吗?万一气厥过去了还能救不?

    祁邈和一堆密密麻麻的字大眼瞪小眼,手中吸饱墨汁的朱笔迟迟无法下笔。

    坐久了腰酸背痛,这房间里除了落笔声再无噪声,平白添了几分困顿。一群肾虚体弱的书生们门窗紧闭,屋里憋闷至极,祁邈坐着坐着就犯起了困。

    头昏脑涨的,似乎又回到年少,日日被老学究们魔音绕梁之时。

    “扑通——”一声,心大如斗的祁帅一头磕在梨花木桌子上,睡着了。

    众人:“……”沈学士一向勤勉,怕不是被摄政王那流氓纠缠狠了?

    午膳时,祁邈终于从睡梦中醒来,刚伸了个懒腰就听到一阵躁动,转头就见门被推开,一身裘衣的江回舟站在门前,唇角噙着一点笑意。

    摄政王江回舟年已三十,偏生是个美男子,容貌俊逸,宽肩窄腰的。墨发束着玉冠中,几近完美的身材裹着造价不菲的裘衣。

    这一身华贵引得众人撇嘴,尤其是崔斯年,看着摄政王就没好脸色。

    江回舟目光一扫,在沈林晚位置上意味不明地停顿片刻,祁邈端端正正坐着,对视时还唇角一弯,给了个笑。

    崔斯年不虞道:“王爷前来所为何事?”

    江回舟富有磁性的嗓音在房间中回荡,一字一句清晰地从他薄唇中吐出:“听闻本王苦求沈林晚而不得,这不是来继续努力了。”

    “噗——”

    登时有人被他这话刺激地喷了茶,怒道:“无……”

    “嗯?”江回舟面向说话那人。

    那人停顿片刻,而后将“无耻之尤”咽了回去,摄政王的手段他知道,这个一手遮天的流氓什么事干不出来。

    “既是没有意见,”江回舟环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祁邈身上:“你便跟本王走吧。”

    “不可,”崔斯年道,“此间正在编纂朝史,还请摄政王回避。”

    江回舟脸不红心不跳:“回避什么,本王行无差错,你们便是想写也写不出什么。”他轻笑道,“太傅这是舍不得你这得意门生了?”

    崔斯年冷哼:“离经叛道终不长久,摄政王好自为之。”

    江回舟神色依旧淡淡的:“太傅说笑,读什么经遵什么道左右本王说了算,本王又怎会离经叛道——沈林晚,还不过来?”

    崔斯年怒喝:“别过去!”

    祁邈对他俩都没什么好印象,主要是在这坐着忒无聊,不如和江回舟互掐来得有意思,他起身就往外走。

    崔斯年瞪他:“你敢?!”

    祁邈看江回舟,江回舟眉头微皱:“他又没拦你,你怕他作甚?”

    于是,祁邈不顾崔斯年的滔天怒火,跟着江回舟就溜出去了。

    两人走在廊庑下,旁边一溜空置的房子,祁邈也不知他想干什么,只伸伸懒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江回舟挥手屏退身后人,而后看向祁邈,祁邈心中顿生不妙,果不其然胸口一阵闷痛就被江回舟推进了房间里。

    祁邈双手握拳,堪堪忍住下意识的反抗,一溜神就被江回舟抵在了紧闭的门上。

    屋内光线昏暗,显得江回舟眼窝深陷,平白多了几分狠厉。

    祁邈古井无波,这老流氓也忒急色了些,接下来是不是就该把他抱在怀里强吻,然后褪了衣物这样那样了?

    江回舟在祁邈的遐思中冷冷开口:“昨夜你在何处?宣平侯府又究竟发生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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