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
四六怔住了,揽在她背上的手有些木,空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凝滞着。
魏瑰平静地看着他,觉得背上的手似乎在发热,他像是也有感觉,把手垂下来。
四六在搓指尖,这动作很像他心虚时拿爪子蹭地,于是魏瑰又知道了。
魏瑰问:“你怕什么?”她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但之前,也没得到切实的答案。
“上次是真怕。”四六心道,“这次是慌。”
魏瑰像是会读心:“有什么好慌的?”
“唔!”四六被她一惊,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狼狈地吐了吐。这副表情由他一个半大少年做出来相当可爱,却正戳中魏瑰的不满。
这个人,这个妖分明不是。
“你喜欢……”魏瑰喃喃道。
四六瞳孔一缩,下意识想要否认:“不……”
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又咽了回去,觉得自己刚才是不是脑子抽了,为什么要否认?
是觉得,魏瑰一定会拒绝。
像有一盆凉水浇到烙铁上,乍然冒烟,熏得他眼睛发热发酸,让他不清醒。
这状态可怕极了。
“……套着这个小儿姿态的壳子?”魏瑰本是严肃的,却忽觉四六的回答哪里不对,“嗯?”
“……”
会错了意,四六这下更慌了,愣愣地微仰着头,脸上泛起薄红,和天边快落下去的云霞似的。
他要是个大活人,心里该是住着个搁浅的鱼,又干又渴,还喘不过气。
魏瑰细细地打量他桃花色的面庞,皱眉道:“你想了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猛地捂住眼睛,“你快点忘掉!”
魏瑰觉得手上痒,略一低头,便看见一条毛尾巴从他衣摆下伸出来,活泼地摇了摇,亲昵地在她手背上碰了碰。
这种东西在某些情况下很容易引起人的施虐欲。
比如当下。
魏瑰心气正不顺——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更加不顺——她顺从自己的内心,一把抓住了红狐狸尾巴最蓬松的部分,因着手感极好,便捏了捏。
尾巴再怎么和身体分属两个意识,四六也不会毫无所觉,反而浑身一抖,嘴里发出一声嘤咛。
仿佛抓到了某人的把柄,魏瑰竟然觉得胸腔里那股膨胀的情绪漏了气,一点美滋滋的小气泡冒了出来。
她玩得正欢乐,没注意周围人的目光,也没注意身边人的脸色。
四六突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魏瑰抬眼看去,他的眼底一片融化的红色,触到她的目光,又显出几分委屈的湿意,氤氲着春天湖畔的小雾。
“不要……”
狐狸的声音较平日里温软、香甜、绵长,不复从前爽朗干净,就好比一冰一热两种绿豆沙。
魏瑰的后脖颈一麻,潜意识里却不肯放手,幽幽道:“来反抗我啊。”
换一个人对四六做这些说这些,他一定会叫那人知道,什么叫做不知死活、自寻死路、胆大包天!
四六犹豫地咬唇,嘴硬道:“不——”
他蓦地感到魏瑰加重了手里的力道,这次是带着气的,她扣住了他的命脉,如“五指山”镇压着他,他无处可逃,他承受不住,他双腿发软,想给姑奶奶跪一个。
魏瑰许是预判了他的行动,抬起右手掐住了他的下巴,这个掐是温柔的,但不容拒绝,托着他不让低下去,不让转开去,不让躲避她的问题。
“我想看。”
四六没身后传来的刺激炸得有些眼冒金星,本能还在运转,听着面前人的话。
看什么?尾巴吗?……不对不对!
四六陡然回神,魏瑰想看他的本相。
她知道了!
四六不死心地试探:“我就长这个样子。”
换来的是她咬牙微笑,手上更狠了。
“嗯——”他挺了把腰,屁股上的肉都绷住了,这一下窜高,他顺势把人往魏瑰那凑了凑。
离得越近,魏瑰的右手越施不上力,到最后被他的身体挤了出去。
四六抱住了她。
魏瑰:说实话,有点懵。
乌小金一偏头看到这场景,意外识趣地悄摸挪开了步子。
“……”
贴得太近了,魏瑰觉得胸膛里那颗宛若沉睡了的心脏,此刻睡醒了似的跳了跳,因为如梦初醒,还有些畏畏缩缩,斟酌着跳的。
她正愕然,四六已经把手穿过她的“五指山”,迅捷地解救出了自己的尾巴,“唰”地收回了自己的身体里。
然后一步退开,把魏瑰的心晾在了原地。
魏瑰摩拳擦掌:好、极、了,还敢玩这种把戏!
四六顿时两脚一并,两手一背,作认错认罚状。
宁愿惹她生气懊恼,也不肯
在她面前展露真实的模样。
魏瑰作势把手靠近四六的脸,在贴到的那一刻释放了织梦丝。她之前不用,是尊重这人的沉默,但现在不想尊重了。
在知道这人和师父一道隐瞒了她所有的秘密和过往,又规定了这百年的道路之后。
怎么能舒心。
四六的反应很快,他的手上也是同样多的织梦丝,一条钩住一条,犹如绿叶爬藤的脚,和魏瑰的纠缠在一起。
“魏瑰,这对我没用的。”四六的小心翼翼简直要溢出眼眶,“魏瑰,不要这样。”
魏瑰深深地看他一眼,闭了下眼睛,缓了口气,收回了织梦丝。
织梦对织梦师无用,她怎么忘了。
这下,她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魏瑰转过身,轻声道:“你以前,不是这么叫我的吧?”
四六闻言,倒真去想以前是怎么称呼她的。
似乎……不是个好话题呢。
他那会儿皮的很,总是不肯好好叫人,插科打诨,变着花的乱开口。还是不要说了,让魏瑰知道了,指不定得恼羞成怒到哪里去。
捕捉到他的缄默下藏着的心虚,魏瑰转了回来,试图用自己的目光把这人穿皮透骨,里里外外看个清楚。
怎么会有妖这么气人?!
“我以前叫你什么?”
四六:“小狐狸,或者……狐九,但这不是名字,我觉得四六就很好!”
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所以在小广陌知道他会说话并妄图给他取个狗样的名字时,断然拒绝,随后胡诌了一个名字。
狐狸当然姓狐,九是九尾。他从小就有远大的梦想,要成为那最强的九尾天狐,成为当世一霸,耍够了威风,然后飞升上界,做逍遥神仙,顺手的话就把小光头带上去做个伴。
后来,这愿望无疾而终。
是他自己断掉的。
“那我就不改了。”
魏瑰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
四六摸不着头脑,只觉她好似六月的天。
乌小金在众人的注视下,把从昌黎县城的百姓身上剥离的功德从残损的阵法里释放出来,为了加一层保障,陈老鬼还是把这东西用上了。
灰白色的气运夹杂着金色的功德,小蛇样的光芒弯弯扭扭地从地上的阵法里升起,在半空中凝成一个个小珠子,晃晃悠悠地找着自己的主人,乖巧地融进去。
没了遮掩,天雷姗姗来迟,粗壮的雷束把陈老鬼还没逃出去的残魂和鬼婆婆的骷髅碎片清理得如同没存在过一般。
天上下了一场雨,把一切痕迹冲刷得干净,凤凰火已经被靖王收起,但阵法的火焰还没完全熄灭。
骷髅里的魂魄没了尸骨牵引,在清醒后自行往生去了,只剩青鬼们踩在火光茫茫的阵法中,像一盏盏彩色灯笼,雨水一浇,灯笼逐渐暗了下去。
青鬼们很难做平常的表情,但谁都能看出他们的迷蒙和恍惚。
靖王对着这些前朝旧人,不知说什么好,两方对峙了半晌,靖王率先上前开口行礼:“抱歉。”
抱歉,没能发现他们的遭遇。抱歉,没能保护他们。
故国已是身后事,她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而从前,也并不值得她留恋,除了仍然惦念着她的百姓。
战事劳民伤财,本以为他们能在北靖的治下好好休养生息的,到头来,却要这么早付之一炬。
青鬼们先是骚动了一阵,像是在回避玉将军的礼,大概还是觉得这样不礼貌,一群身份各异的人齐齐还礼,躬身大拜,壮观非常。
靖王微笑着,牵着王妃走近,和他们介绍自己的家人。穆展不甘被落下,厚着脸皮跟上去。
几个老人在最前面和他们说着家常话 ,周围人听着,神态自然,仿佛这只是人间一场普通的久别重逢。
“将军,殿下,往后要好好的。”
千言万语道不尽,殷殷切切,一路相送。
便如他们从前送将军出征,如今由将军送他们往生。
成群的鬼下地府终究是惊动了鬼差们,地府破例开了门到人间,鬼差从那里面走出来,面对凤凰大妖和红人魏瑰,做足了姿态,像是迎接久不回家的亲人,冰冷的脸上也带着僵硬别扭的微笑。
青鬼们挨个走进了门里。
韩世子是最后一个。
“将军不必对过往挂怀,北靖本不该有昌黎县这个例外,”他平和地说着宽慰,“这些人,他们对南楚没什么无法忘怀的,除了将军。”
“我们,只是想等一等你,万一你回来了,不会没有去的地方。”
在这个地方,大家心照不宣。
“天下有陛下和将军,大家都很高兴。”
靖王释然一笑:“我明白。”
“韩世子!”魏瑰也不想破坏气氛
,只是往后没有机会,时间不多。
韩世子也想起了之前对她的挑衅,歉意地低头。
“魏姑娘,你要的书在这里——”他抬手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卷泛黄的经书,正要递给魏瑰。
魏瑰的手刚碰到它,毫无预兆地,经书无火自焚。
“啊!”是穆展。
靖王眼疾手快地把它抽过来徒手熄灭,凤凰是火焰的天然掌控者,但她再怎么快,经书已经烧了半本。
“我不知道这……”
韩世子有些紧张,鬼差想卖个好,出声道:“这是鬼火,怕热,在鬼身上不会着,但魏姑娘的手比鬼的热,就着了。”
韩世子恍然道:“怪不得他不让我离身,还不要见阳光和灯火。”
“虚惊一场、虚惊一场!”穆展拍着胸脯道,却见魏瑰神色凝重,试探地问:“魏姑娘,你是有怀疑的人吗?”
魏瑰没说话,默默点头,从靖王手里接过经书。
里面的内容都稀松平常,是凉山寺的藏经阁里常见的,魏瑰翻到最后一页,封皮的右下角写着两个字——广渊。
广渊……魏瑰记得在钱塘初遇鬼和尚时,那个鬼说他的法号就是这个。
她当时还以为是这人现编的,或是用了那张皮的法名。
但现在想来,若是以凉山寺为准,广这个字辈,正和她是同一个。
可她的师兄们,没有一个是这个法名。
魏瑰看向四六,四六眨了眨眼,会意地摇摇头。
他没有动过这方面的记忆。
也不记得有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