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将军
穆公子惊呆了。
“这么无情?何至于此啊!”他大鹏展翅地扒着青铜杯壁,试图劝阻,“我们在这里待着还……还安全的啊?”
“再说了,就算出去了,我也没办法和那些鬼交流。而且,他们不是被这座城同化了,那应该是背后有人操控吧?我出去,这不是暴露了?”
魏瑰解释道:“首先,我们在这待不了多久,青铜杯内空间狭小,转圜不来,没有退路。青鬼并不是没有智慧的牲畜,一旦我的灵力弱下去,就能攻进来,将我们一网打尽。”
“其次,青鬼集群出现,算得上史无前例,这其中必有人为引导、催化。我推断,他把青鬼都困在城里,应该有什么忌讳。操控群鬼抓你太浪费了。至于同化,大约不是从青鬼开始,而是由青鬼同化其他人,青鬼才是最先出现在这里的。”
“最后,你从来都是暴露的。”魏瑰冷静地说完了最后一句,“不如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趁我还有自保之力。”
其他的还好说,打不过这真是大问题,穆公子仅剩的侥幸也被魏瑰的话击垮了,他狠狠地点头,像是怕自己反悔了:“那你,你可要保护我啊!”
他的声音已然尽可能地平稳不露怯,但魏瑰也明白无法自保的凡人看起来再如何镇定也是会怕的,何况他掩饰得并不好。
“放心,我不是拿你做饵,你也尽量不要刺激他们。”魏瑰安抚道,“鬼魂滞留人间,除了机缘巧合,多是为生前执念,便是青鬼也有度化之道,解除执念,送魂魄往生,是我修习织梦术的初学之义。”
穆公子长舒一口气:“好的,我记住了。”
杯不满打开了青铜杯,魏瑰将四六绑在胸前,当先一步出去,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叫人觉得毛骨悚然,穆公子下意识朝魏瑰的背后缩了缩。
魏瑰看见前面的青鬼一下子注意到了这里,目光跟随她身后的穆公子移动,前仆后继地朝这边伸出手来,推推搡搡,虽然被青琉璃的光芒阻隔在外,但不肯退。
“将军,来见我们吧!”
青鬼高声请求,声嘶力竭,对阻挡了视线的魏瑰很是不满,不顾琉璃光芒灼伤也要来拉她的衣袖。
魏瑰觉得自己仿佛是阻拦客人见花魁的打手,忍不住额角跳了跳。
她回手一掏,把穆公子从背后拉了出来,穆公子安静如鸡,双手拉着魏瑰的手臂,脖子也不敢动一下,缩成一个佝偻的木偶。
一见他,青鬼们脸上的怒气便转做了欣喜。
“将军……将军来看我们来了!”
“将军还记得我们!”
“陛下圣恩——”
“……”
该怎么形容呢?穆公子实打实有些明白“掷果盈车,看杀卫玠”是个怎样的景象了,卫玠死得真冤枉!
声浪一层叠着一层,夹杂着喜悦,气氛甚至有些欢腾,若不是对方是鬼类,魏瑰还要以为这是对某个人的夹道欢迎。
她听得清楚,这是一位受人爱戴的将军,能与那九五之尊相提并论。
魏瑰试探道:“是哪位将军?”
青鬼群一下子沸腾起来:“你竟然不知道!——我们大楚的神!他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还是个相当有名的,魏瑰心里有几个答案。
左前方的青鬼是个少女,闻言脸上浮起了春色,那没有瞳仁的眼睛仿若亮起了星光:“玉将军相貌俊美,面如冠玉,鲜衣怒马,少年英姿飒爽,好似天神下凡……”
“得,停停停,我知道他很美了,”穆公子难得有些汗颜,“我不能算美吧?哈哈啊?你们……过奖。”
他其实想说会不会认错了?但又怕刺激了他们。
穆公子求助地看向魏瑰,这天不好聊。
魏瑰从记忆里挖出信息道:“姓玉,且容貌出众,武力出色,我记得是南楚吕将军的养子,玉宁华。”
玉将军本人是战场遗孤,之所以不和养父同姓,是因为吕老将军收养他之后,忙于边关事务,他终身未娶,大老爷们也不会养孩子,便干脆将孩子寄养在老友家里,认了义父义兄。
玉宁华的兄长,也是吕将军的义子,他是玉家亲子,从小照顾玉宁华。都是武将,同袍之义,亲上加亲,本是一段佳话,只是武将之间,来往过密难免引起帝王猜疑。
玉家最后只剩下两兄弟。
但忠君是父亲和义父一生教诲,少年投身军营,如烈火燎原,势不可挡。到南楚与北靖交战之前,南楚边关有玉宁华,就如同有了铜墙铁壁,四境不敢来犯。
神将之名,威震四方。
后来突然中了敌人埋伏,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如烟花一般消逝了。
短短三年,南楚狼烟四起,左支右绌,随之而来便是蚕食鲸吞,江山易主。
高楼倾塌,一开始不过少了一根房柱。玉宁华,应该就是那
不能动的其中之一。
这些魏瑰也只从传闻中听来,算是最早的版本,后来民间有谣言说玉将军功高盖主,根本不是中了敌人埋伏,而是自己人埋伏。
再后来,又有传言说玉宁华通敌叛国,不过这种说法虽来源很广,但极少得到附和,总是起了一个浪头,就被汹涌愤怒的百姓打翻了。
魏瑰私以为前一个说法论据充分,端看南楚最后几位短暂在位的皇帝是什么德性就知道了。
玉宁华能有神将之名,也不是他自封的,而是诸国将领之间默认的,是对一个将军最高的褒奖,想也不可能死得那么容易。
“这昌黎县的百姓既然是南楚遗民,对玉宁华抱有如此高的赞誉和期待,也是理所当然。”魏瑰表示理解。
他们不满受困,便指望玉宁华救他们于水火。
哪怕死后为鬼,也期望曾经的守护神为他们讨回公道。
甚至还尊为陛下,盼望复国吗?
多少有些异想天开了。
只是……这和穆公子有何关联?他们分属两国,也差了辈分,莫不是他的年岁和死去的玉宁华相近?
魏瑰想不通,看向穆公子,就见他脸上诸多情绪此起彼伏。
“你想到了什么?”
穆公子小心地看了魏瑰一眼,挠了挠手臂,大着胆子出了声:“玉宁华其实……是我叔叔,我亲爹的亲弟弟。”
魏瑰眨了眨眼,恍然道:“那个被偷走的,改了记忆的孩子。”
穆公子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
成了南楚国名将,与自己国家的人厮杀,又被南楚皇室背叛,落到北靖手里,成为北靖皇子。
这人生经历不可谓不传奇。
等等,那岂不是……
魏瑰看向熙熙攘攘的青鬼众,小声道:“你可别告诉我,南楚的地界,是玉宁华,你叔叔自己亲手打回来的?”
穆公子脚下一歪,他其实一直没动,身子有些僵住了,听到这话也是下意识的反应。
魏瑰脸色凝滞:“真的是?”
穆公子再次微弱地点点头。
这下就难说,这群青鬼是什么想法了。
哪怕玉宁华改变了相貌,但习武之人动手的习惯难改。身姿气质在短时间内能完全改换,一点过去的影子也找不到吗?
他们见过玉宁华吗?他们有把死而复生的玉宁华认出来吗?认出来了之后,又是真心感激惦念吗?
魏瑰一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鬼类的想法,因为一个失误就可能万劫不复。
而青鬼,声名向来恶劣。
“这下我可能没法保你出城了。”
魏瑰有自知之明,青鬼数量众多,她一人抗不过,此地偏又不与外界通联,谁能来救?
“如果我是幕后之人,我一定会做点手脚,让地府发现不了。”魏瑰沉声道。
更令她担心的是,这么大的动静没有引起地府的关注,她怕有地府的人插手隐瞒。
穆公子大约也觉得事情不好收场,绞尽脑汁想于己方有利的条件,让她不要放弃。
“我叔叔对南楚的人还是很好的,”他牙齿打着颤,“他虽然自己收回城池,但对城中百姓,甚至南楚的降将,都不会动一分一毫,他对其他人,也都是这般主张。”
魏瑰微微一怔,道:“如此行事,你家不会有意见吗?”
突然回归的皇子,身份不明,过往不清白,还对过去抱有眷恋,是帝王家能容忍的吗?
亲人能容忍,臣子和将领也不能吧?南北两地互有摩擦,堪称积怨多年,从前实力相当,所以不死不休,记仇簿子能摞一人高。
穆公子似乎有些莫名:“不会啊,这样对我叔叔来说,反而更快。打下南楚是最快的,可不仅因为离得近。”
“我父亲那个人,铁血手段,别的将军被南楚压着打了这么多年,早就想一雪前耻,仗着我叔叔不在南楚了,那就和脱缰的马似的,那手段上就有些……呃,粗糙。有些地方的官员受够了鸟气,也不想戴南楚的乌纱帽,闻风而动,一个个大开城门,迎北靖的军队入城。”
“我虽然只是听说,也知道那是个怎样惊人的宏大场面,”穆公子说起他叔叔,眼里的光芒和孺慕之情做不了假,哪怕是在当下的境地,千里之外,也仿佛能给予他力量和勇气。
“众望所归,他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
魏瑰能明白玉宁华的影响力,但她还是把最糟糕的猜测告诉穆公子:“如果神明违背了你的信仰,你能欣然接受,衷心祝福?”
“我觉得不能。”
这才是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按照眼前这群青鬼的狂热程度,玉宁华便是神明一般的存在了,若不是早年南楚皇室不允百姓立像立碑、建庙供奉,新神都能让他们造出来。后来南楚灭国,他们成了北靖的臣民,大概也不
能明目张胆地做这事。
但心里有愿望,信仰之力,本也不需要摸得着的神像。
只是,这个神为南楚上位者所弃,成为了敌国指向自己的利刃。
他也许依然保护着南楚的子民,但身在其位,他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让自己威胁到来之不易的亲人。
穆公子也觉得不能,但还想要挣扎一下:“可是,我叔叔他来到北靖身受重伤,失去了故国记忆,这也不能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