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年糕
眼见陆绮罗让天雷劈得身形溃散,魏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就是一个普通女子,不曾作恶,也没能力作大恶,否则这被迫和亲怎么也不能成行。
为什么天雷没有放过她?难道她死后还发生了什么?
陆绮罗面色逐渐空白,眼神失焦,她像一只中了箭矢的燕子,躺倒在云端。
通天之路开始分崩离析,她从云端下沉,身影破碎,魂魄的光芒如流星,逐渐消融在半空之中。
陆绮罗是在逃回故国的途中溺毙的。
东亭人尚武,不论男女各个习武掌船、骁勇善战,陆绮罗年轻温柔,满腹诗书礼仪,在东亭百姓的眼中,便是个空有美貌还故作矫情的花瓶。
她在东亭寄人篱下,东亭王有妻子,她作为南楚的使者,地位低不得高不得,身份尴尬,便深居简出,终日对月思亲。
忧思伤身,陆绮罗形容憔悴,不得东亭王恩宠,小院冷落,不用面对那个要称作丈夫的男人,她反倒高兴。
只是好景不长,故国消息传来,陆绮罗的哥哥在战场上中了十分刁钻的剧毒,昔日策马夜行、千里奔袭的小将军已经是废人一个。
陆家彻底失了势。
南楚当时的在位皇帝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把陆小将军召回来,要治他的罪,陆大小姐愤然离家,去照顾自己的弟弟。
东亭朝堂也知道了南楚皇室和陆家的交恶,他们原先忌惮陆小将军的威胁,才同意了陆绮罗作为和亲人选,也是人质,否则只门当户对一项,陆绮罗就不在他们的待选之列。
两国结盟,东亭要的是真正的公主,才能吃准了南楚皇室。
如今,他们对被夹在中间的陆绮罗不再宽容。
南楚不肯送新的人来和亲,受苦的是陆绮罗,因为那代表着盟约的摇摇欲坠,陆绮罗不受宠,也不屑摇尾乞怜,到彻底撕毁的那一天,就是她的死期。
当然也有可能,两国不会撕破脸,但谁能说得准?
陆绮罗逃了。
她早就学会了划船游水,没人知道一个深闺女子还有这么大的魄力,他们以为成了亲的女子就被绑住了手脚,成为男人的所有物,更兼背井离乡,得不到外界的助力。
陆绮罗逃出了东亭王城,但没有跑过边境。
南楚和东亭之间隔着莱海,她去时龙船花轿,归时一叶小舟。
东亭的哨岗燃起了寻人的火把,正是两国关系紧张的时刻,南楚提防戒备,见烽火便以为对方率先失信,战事一触即发。
不知是谁先射出的箭,陆绮罗的小船着了火,她肩背各中一箭,落下船去。
莱海下住着一只大砗磲,陆绮罗还能活着,多亏了大砗磲把她带回了自己的洞穴。
那大家伙还挺可爱,心地也好,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陆绮罗和一个不会用嘴说话的初生小妖比比划划地交流,大砗磲愿意把她送回大陆。
不出意外,还是出意外了。
大砗磲用贝壳含着她,游得慢,血腥召来了水中的猛兽,那孩子挡在她前面,被吃掉了。
被生吞活剥的痛苦通过砗磲贝壳上的透明触角传到了陆绮罗的身上,陆绮罗眼睁睁看着,感受着,痛到指甲生生折断,鲜血染红了乳白色的贝壳,大砗磲为了保护她合上了盖子,水进不来,但空气也进不去。
受伤孱弱的身体能在水下渐渐稀薄的空气里支撑多久?陆绮罗大概知道了。
她倒在海水里,水面只浅浅地盖住她的脸,她吐出最后一串气泡,贝壳包裹着尸体,像一个坏掉的虫卵,被海浪带到寒冷的北海。
那么大的砗磲一定会被人发现,只是刚好是任意飞,就好像是上天馈赠。
龙鳞上的怨念不因宿主死亡而消解,龙女被黑红的印记烙了满身,天门开时无声,合拢时却隆隆作响,将龙女的恶因恶果公之于众。
“我当年只不过犯了一点小错,凭什么要我受这么大的罪!”龙女指天骂道,她忿忿不平,或许从来没有服过。
天音苍茫浩渺,如远来钟声:“致天柱倾折,粉身碎骨,理所应当。”
“我父明明已经顶替了天柱,将功抵过。”
她的语气太理所当然,好像要让人信了她的冤屈,然而那更遥远的声音不为所动:“抵过,并无功。”
以命相抵的是她父亲,不是她,罪业不会因为事情过去了就消弭,也不会因为当事人忘记了就摆平。补过是应当的,但若不曾有错,哪里有补过这回事。
而显然,龙女并未意识到,她曾经的过失,可能带来怎样无法挽回的灾难。
天雷最后一击,龙女最后的鳞片如雪花纷纷扬扬,巨大的龙首落下,霎时水花四溅。
天门合上,碧空如洗,浮云淡薄,好像雷霆之怒从没出现。
四六的尾巴
比龙女凝实一些,但还是虚的,天劫过去,便没有再多维持一刻。
狐狸尾巴带着烧焦的气味,在空中张开,像一把轻盈的伞缓缓降落,带着背上的魏瑰晃晃悠悠地飘到海面上。
好在它的毛厚,湿得不快,还能漂一会儿,只是撑开已经竭尽全力,再游不动了。
魏瑰把精疲力尽的四六拖上岸,再到附近的海里把散落的砗磲碎片捡回来,连同被拍上岸的扇贝,一片一片喂到大狐狸的嘴里。
“咔吱咔吱……”
像吃炸年糕片似的。
魏瑰忽然停了手。
四六疑惑地张了张嘴,没接到食物,掀起半边眼睫:“嗯?”
似曾相识,魏瑰眨了眨眼,问道:“我以前,是不是……”
她摇摇头:“没什么,我喂过兔子,它们吃萝卜和菜叶就是你这样的。”
四六有气无力地反驳:“谁和,它们,一样,你不许,这么想了。”
他的形象啊!!!
魏瑰理了理它头上的毛,把那被烤焦的一小撮摘掉。
四六知道魏瑰要问什么,心道:“你喂过我的。”
从前的饭盆便是归魏瑰看管、装满,隔三差五还有小零嘴,是年纪大的师兄买了投喂小师妹的。
僧人在吃食上不讲究隆重,但逢年过节,山下热闹,红尘好景吸引人,他们被允许下山玩个热闹,尽兴才归。
刚出锅的炸年糕色泽金黄,看着就好吃,裹上糖油更是诱人,贪嘴的小狐狸和小光头趴在小摊的棚子下,吸着油锅里冒出来的香气,等待着那飘在空中的香甜被吃到嘴里。
下雪的天,这可太美了。
不过他刚吃就吐了出来——都怪魏瑰,也不先自己试试,就送到他嘴里了。
真是不可貌相的人类食物,放凉一小会就能叫人管不住嘴。
要是吃多了不用喝苦药就更好了,元知和尚配的苦药真是把他麻得舌头都不想要了。
“你现在好香啊。”魏瑰胡思乱想,胡言乱语,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比如鲜红充血的舌头。
四六当做没听到,继续“咔吱”,把粘到脸上的碎屑舔掉。
魏瑰轻轻揪住了狐狸的肉脸,稍微扯了扯,狐狸的舌头露出来,有些粗糙的小倒刺。魏瑰敢肯定,就算她把手放上去,也不会刺着她。
四六囫囵着舌头说道:“你是不是饿了?”
魏瑰现在的身体状态很难捉摸,寻常外在像活人,实则没有活人的欲望,一旦他动用了璎珞,破坏了其中的某种平衡,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或许外表不似人,内里……
四六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唇。
魏瑰默默感受了一番道:“没有。”
四六长出一气。
魏瑰笑问:“你在怕什么?”
“璎珞……”四六把下巴叠在前爪上,“万一回不到你身上,恐怕会坏事。”
魏瑰意味深长道:“所以你能告诉我了吗?璎珞和我、和你有什么关系?还有……”
还有她怎么死,又怎么活?她仿佛能猜到一点,但还差那么一点。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下好好的,就不重要了,我们还是先去找泓之那丫头吧。”
明明在通天路上的时候那么大胆嚣张,要这家伙坦白了,他却顾左右而言他。魏瑰挑起了他的下巴:“我给你机会了,现在不说,等我知道了,你就惨了。”
四六知道这是人间的调戏动作,可谁家被调戏像他这样,是用来威胁的!差劲,真是差劲!
四六眼珠一抖,把悔不当初的心思收敛好,面上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纯白模样,比那白云还白。
“说起来,你九尾都长出来了,天劫也过了,怎么还是这样?”魏瑰示意他的四条尾巴。
按理说,通天路都开了,其实可以顺便。
虽然有些随便,但确实,流程就是那么个流程。
四六迟疑了半晌,憋出个理由:“也许是应当经历的磨难不够。”
他也找不出听起来不那么像胡扯的解释,除了说实话。
魏瑰亦是沉默了半晌,缓缓点头,似以为然。
狐狸心,海底针。
把砗磲全吞下肚子,四六变回小狐狸模样,让魏瑰抱在手上。
蓬莱岛的障眼烟云随龙女消失,石头岛展露全貌,应陆绮罗所求,魏瑰挑了块靠里的礁石,写了他们二人的名字。
泓之和杯不满就好找了。难兄难弟一样,一人一妖坐在小岛另一边的乱石滩。
泓之似乎还在对杯不满说着什么。
那酒杯妖怪突地站起来,用力地踢了一脚石头,“哇啦哇啦”地讲了几句,看样子很是气闷。
不知他对这次的事知道多少,魏瑰上前,见杯不满看着她,眼里含着幽怨。
“看来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魏瑰风轻云淡道。
杯不满闻言低下了头。它自认理亏,魏瑰是它招来的,大哥的祸事,是自取灭亡,天道不曾冤枉人,本也和人家无关。
“对不起。”
魏瑰点点头:“嗯。”
杯不满:“你竟然‘嗯’?”不是应该说“没关系”之类的。
魏瑰戏谑:“你的歉意我收到了。”
杯不满腹诽:“哪有这么不客气!怎么也该客气一下!”
魏瑰敲了敲它的青铜脑袋:“去看看城中的怨气散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