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心镜
魏瑰抬眸反问：“为什么认不出？”
狐狸沉声道：“明明我们是一样的，甚至我应该更合你心意，成熟、冷静，少了那些小毛病。”
魏瑰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像是思考了一会儿道：“没法解释，就是不同。”
说着，她又想起筷子妖对待菜肴也是这么说的，不由会心一笑。
掺杂了别的东西，对极为熟悉的人来说，一点微小的不同都仿佛鞋子里溜进去的沙子，虽然不影响行走，但实实在在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自你出现，我就没有放松警惕，我们几个同伴都被打散了，一同传送却被分开，这是各个击破的好时机，我还不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如何能轻易相信突然出现的同伴？”
“虽然不知你是如何仿照了我的同伴，但我们是朝夕相处的人，总能发现蹊跷。”
“至于那些小毛病，我倒觉得无伤大雅，有或没有，都不影响他是他。”
狐狸冷嗤一声：“你这样的人类，还真不多见，来到这里的人，要么因为孤单害怕抓紧了救命稻草放弃真相，要么深陷迷障不可自拔甘心被骗，没几个能分辨出真正的同伴亲友，哪怕是至亲至爱！”
魏瑰理直气壮地自夸道：“你就当我心细如发，慧眼识珠。”
前方传来细小的响声，是狐狸在用爪子抓地，它听起来有些烦躁，大约是没有难倒魏瑰，愿望落空了。
它忽然进前一步，大嘴张合：“可你不是看不见吗？”
魏瑰的那点笑意霎时消失了，全身肌肉骤然绷紧。
她运气不好，被砗磲的壳砸的那一下正中关窍，起初她也以为是石洞内太黑的缘故，直到狐狸直接跑过来，没有摸索，没有转弯，没有磕绊，她才恍然，原来是自己看不见了。
在当时她不能随意暴露自己的弱点，以防这狐狸当着她的面耍心机，便一路都假装着游刃有余，还以为能瞒过去。
“你发现了啊——那就打一架吧！”
她将织梦丝一捻一勾，直接收紧，丝毫没有留手的意思，只是那狐狸受这绞刑，却没发出痛楚的声音，凌空拍来一掌，魏瑰侧身一仰，借步法挪出狐狸的攻击范围。
魏瑰再一拉丝线，把自己甩到狐狸的身上，踩着它的头用力一拽。
狐狸不紧不慢道：“你还是放弃吧，我不会受伤。”
魏瑰没有听信，僵持着不撒手。
狐狸仿佛叹了口气道：“你再这样，他就真的要死了。”
魏瑰后背一凛，打了个寒噤：“谁？”
狐狸扬了一下头：“真正的我。”
正在和广陌争执往哪走能出去，四六陡然忽觉脖子一紧，捂着喉咙倒在地上，广陌满脸惊惶不安地扒着他的爪子：“喂，大妖怪，你怎么了？”
“咳咳……”四六的四肢在空中乱扑腾，爪子不太方便，他变回人身挠自己的脖子。
广陌立刻捂着眼睛背过身去：“你怎么可以不穿衣服！太过分了！非礼勿视！你家大人没教过你吗？”
“现在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吗？！”四六有满肚子疑惑和脏话要吐，却被脖子上无形的束缚拦在了喉咙里，“要死了，这怎么回事？这个感觉像被某种细绳切割进肉里，难道是魏瑰的织梦丝……”
那么，这个魏瑰果然不是真实的魏瑰。
可她真的好像啊……和他在刑司那么多年，想象的聊以慰藉的魏瑰一模一样。
哎！就是一模一样，才不对吧。
“嗯哼！”头上挨了一记踩，又是一次力道十足的拉扯，四六被勒得翻白眼，朦胧地看见广陌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背着身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往他头上扔。
毕竟后脑勺看不见人的位置，准头是不能好的。这一扔，该遮住的没遮住，不该遮住的——比如脸，就盖得严严实实，让四六本就不太富裕的气息雪上加霜。
四六：“……”
他决定，和魏瑰绝交半个时辰，不，一个时辰！
魏瑰半信半疑，象征性地松了松，保持着一拉就能扼断的松紧开始问话：“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你此刻最想见的人。”
“不要说这愚蠢的废话！”
狐狸犟嘴道：“我说的是真的！”
“我是以’真实的我‘为蓝本，加上你最想见到的人的样子，创造出来的，是更为接近真实的幻象。”狐狸的声音飘渺，“我是一个影子，你也可以称我为‘虚’。”
魏瑰：“你有什么目的？”
虚：“蛊惑你。”
魏瑰：“你倒是诚实。”
虚：“过奖。”
“……”在对呛中魏瑰难得遇到对手，吐了口浊气问道，“这里是哪？我的同伴们都在何处？”
“你的同伴具体在哪我不能告诉你，说实话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虚慢条斯理地开口，“他们应该都面临着和你相似的境遇，能不能看破只能靠他们自己，你找到他们也帮不上忙……”
听起来虚对其他猎物的状况不太在意，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真的事不关己、放任不管。
魏瑰心道：“帮不帮得上就不劳烦你关心了。”
“……至于那个我，他的情况稍稍特殊了一些，出了一点小意外。”虚的声音有些愉悦，像是要去落井下石。
魏瑰听到“意外”二字，下意识拉扯了一下织梦丝。
虚可能有些无语，那语调都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都说了你杀我没用。我受到的所有伤害或是补给，都会如数归还到‘真实的我’身上。”
“为什么？”
“因为我只是个虚假的存在，一个影子嘛！影子怎么可能受伤，对吧？”
魏瑰几乎是气笑了：“可你格外真实，一点不像个影子。”她说着还碾了碾脚，这触感不能作假。
虚蹲坐了下来：“闲着也是闲着，我们聊聊。”
魏瑰咬了咬牙，道：“有话快说！”
“那个真实的我是个暴脾气，别人来这都束手束脚，就他，太不安分了！”虚摇了摇头，似是看不惯，“闲不住脚，怕他真砸了这里，于是，镜子把他关了进去。”
“什么镜子？”
“玉台龙眼观心镜。”虚的声音有些波动，“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魏瑰语气平静道：“略知一二。”
“没意思，”虚“切”了一声，又牵回话头，“知哪一二？”
“《蓬莱风物志》记载，连晴未雨，有龙巡，自九天落下，如星陨生华，循光逐之，寻觅不得。后人于山中见宝镜，玉石为基，其质冰洁，不似凡物。”
魏瑰对一般的诗书不感兴趣，但拿着这种记录了各地奇闻异事的书却能看得津津有味，是以每每逃课，师兄们都能在藏经阁找到她。
后来她学聪明了，把书偷偷带出来，在被窝里看，然后在第二天顶着通红肿胀的眼睛，哈欠连天地去做早课。
虚等着她的下文，却不见魏瑰有响动：“就这些没了？”
“嗯。”
虚不高兴地哼唧了两声：“那你这不叫略知一二，是什么都不知才对。你猜它为什么叫龙眼，又为什么叫观心镜？”
魏瑰冷淡道：“字面意思，龙眼做的，能观人内心，很好理解。记载的人，或者编书的人隐瞒了一些会遭人骂，也遭人惦记的事实，我又不指望得到这宝贝，没有深入探究的必要。”
虚再度磨了磨爪子：“你说得对。”
“观心镜会照出你心中最想见到的人，以此来考验人和人之间脆弱的感情，观心镜能投射出近乎完美的形象。事实证明，感情是经不起考验的，山盟海誓、交颈鸳鸯，容不下一点点插足和怀疑。”
他的话里溢满了嘲讽，想来是在这里见过许许多多的怨侣了。
“就算能认出来真假，人也会发现，面前真实的人满是瑕疵，纵然相伴多年、情深义重，在那幻象消失的那一刻，也会觉得这个人根本不符合自己心里的设想，还不如一个幻象，往日再有千般好万般好，也会抛之脑后。”
“最后你嫌我不好，我怪你花心，没走出这里的石洞就分道扬镳的，不在少数。正所谓欲壑难填，人的欲望就是这么无穷无尽，从不知满足。”
魏瑰总结道：“这镜子让人看到别人的缺点，看不到自己的不足，和寻常镜子正好反过来。”
她在心里补充：目的是就为了拆散人家，破镜不重圆？这是什么愤世嫉俗的宝物！
虚长吁一口气，不解道：“我觉得我这个影子也是挺上道的，比那个臭小子细心，对你周到又体贴，所以你为什么这么淡定，完全不见动摇和失望呢？”
魏瑰不答，反而攥紧了手里的织梦丝：“所以，你也不是我家狐狸的虚影吧？观心镜？或者……龙女？”
若是四六，哪里会这么循循善诱，引她认同这观心镜的道理，又对男女之情这么通透呢？
“你说对了一半哦！”虚的声音变成了女子，“这个狐狸模样的影子还真是，但好歹是因我而生的，算我的一部分，我可以自由来去，操控他们。”
狐狸的身体消散，脚下没了实处，魏瑰落到地面，迅速起身收拢织梦丝，却被人抢先一步制住了双手。
“小姑娘，我看你骨骼惊奇，心智过人，我很喜欢你这样的，你不如留下来给我老人家做个伴？”
龙女的身体像冰窖里的石头，据说龙蛇的血都是凉的，魏瑰摸过蛇，却没见过龙，不过这龙身上没有水族那种与众不同的味道，大约不是真龙，而是宝镜上的龙。
龙这种传说之物天然高高在上，又有凡间百姓的信仰加持，难以估量，不过既然不是真龙，这威力该打一点折扣。
龙眼俯视一切生灵，
观心镜取龙眼做镜面，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因缘巧合。
“不要。”魏瑰嘴里蹦出两个字。
龙女不肯罢休：“你不想知道，你家的狐狸在想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