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下童
跪伏在地的人群起了一些骚动,魏瑰的裙摆被脚边的百姓拽了拽。
魏瑰不为所动,她敬佛祖,却不等同于盲目相信这种江湖传教,不质疑、不嘲弄,已经是她的尊重。
她朝轿子看了一眼,正好见那白纱轿帘被风吹起了一点,里面却只有一人。
魏瑰皱眉:那另一道身影是?
“请姑娘上前。”轿子里的少年温和唤道。
魏瑰闭了闭眼:“多有不便。”
她就要转身离去,周围却有一些百姓围了上来,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那两名撒花瓣的女童绕到后面,对着魏瑰欠了欠身:“观音娘娘请姑娘上轿。”
女童眉目凝霜,要说清冷,却让人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她们身上散发着幽幽的花香,两双柔荑齐齐从水红色的袖子中伸出来,像照镜子似的,一举一动整齐划一。
魏瑰的眼前出现了重影。
嘴张不开,手提不起来,或许是身体不想张、不想动。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魏瑰似乎想明白了,女童脸上的神情并非清冷,而是一片麻木,失了常人的生动。
四六终于逮住了趁乱逃跑的占虚子。
泓之从那小孩的手里拿回钱袋,他年纪不大,手脚倒是很麻溜,见自己师父跑了就反应极快地摸了钱袋跟着跑。
“小贼!”她敲了下他的头,“不学点好,净跟你师父学坏。”
四六抽了占虚子的腰带把这俩的四只手绑在了一起,按他俩的身高,是跑不快了。
“魏瑰呢?”他牵着腰带的一头,回头却不见魏瑰的身影。
泓之的表情空了一瞬:“没跟来?”
把手上的腰带塞给泓之,四六飞快地跑回原地,却只见几个聚在一起的百姓,他们在讨论被观音娘娘选中的灵女。
“我看那小姑娘眉清目秀,确实长得很有灵气。”
“被观音娘娘选中是她的福气,等观音娘娘授她法术,若是哪天观音娘娘走了,祈雨仪式也后继有人。”
“怎么能走呢!石塘县风调雨顺那么多年,全赖观音娘娘保佑。”
那说话的妇人还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四六揪住那一个女人的衣袖,喝问道:“什么观音娘娘?我的同伴去哪里了?”
妇人惊慌失措,用力拍打四六的手和脸:“你干什么!非礼啊!”
四六念着魏瑰的告诫——不能对凡人用法术,这么挨了几下,他的眉心现出一抹戾气。
他强忍怒意,徒手抓破了妇人挎着的篮子,震慑道:“我问、她去哪了?”
一旁有位赤脚大叔想做和事佬:“年轻人,那位姑娘被观音娘娘选中,到她座下修行,是那姑娘自己上去的。”
“她要是不情愿,观音娘娘还能逼迫她不成?”他十分笃定地说道。
四六大声:“不可能!”
“真的、对的,我们都看见了。”
众人七嘴八舌,四六却一点也不信。
他知道她的,绝对不会随随便便撇下泓之,自己去做什么修行,在她那,泓之还是要照顾的、离不了人的小姑娘,就是离开一下,还会和泓之报备呢!
此时泓之也拖着两个累赘跟上来:“四六,找到姑娘了吗?”
四六让自己冷静:“那观音……娘娘的山门在哪,我去拜见一下。”
这时百姓们却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们只在游街和祈雨仪式见观音娘娘,你们非要见,可以等祈雨仪式上进前参拜。”赤脚大叔道,“不过可别离得太近,观音娘娘不可沾染凡尘,离得太近便是亵渎了。”
他也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四六听得额头突突地跳,这里的人怎么——这、个、样、子!
占虚子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在四六的耳边说道:“我认识,可以带你们去,你把我放了,一笔勾销,嗯?”
四六凝视了他的脸片刻,露出了森然的笑意。
他打不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还不能教训一下这两个小偷骗子吗?
许久没有正经松松筋骨的天狐大人,把拳头捏得“嘎吱、啪啪”地响。
……
鼻青脸肿的占虚子揉着肿了一块的屁股,他徒弟扶着他。
“她们就是我说的那一窝骗子。”占虚子艰难道。
四六手臂交叉抱胸,对他的窘态视若无睹。
“你还好意思说人家是骗子?”泓之嘲道。
占虚子一听,登时挺胸抬头道:“我怎么……”结果扯到伤处,虚得弯下腰。
“我跟你们说,啊……她们,哎……”占虚子偷眼瞄四六,只见他死死地盯着他,大有“不好好说就再揍一顿”的架势,瞬间绷紧了身上的皮。
“她们、那些女子身上根本没有法力,我掐算过了,都是一群弱质女流,并无修行经历。”他说道,“你们也是干这个的,我就不用多说了……”
四六打断:“要说!”
“呃……”占虚子按了按假胡子,说到卜算又郑重其事起来,“我等修道之人,得天机庇护,就是开了天眼,同行之间也不能摸清楚底细,最多瞧个隐约的走势。但那些女子的卦象十分清晰,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些都是普通人。”
“那个轿子上的,一年得换五六个,都是妙龄女子,平时只露出些眉眼,不仔细看认不出来。而且她们挑人进去,挑的也是上半张脸相似的,远看大差不差。况且那些百姓啊,对什么观音娘娘,都十分敬畏规矩,拜在地上的时候,从不向上看。谁也发现不了换了人。”
“而且,我算过了,每当姑娘换了人之后,前一个姑娘的命数就十分飘渺了。”
“我怀疑,她们已经是死人了。”
四六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握紧了拳头。
占虚子思忖地捋一捋胡子,险些把它扯下来:“但这个挑灵女,还是最近才听说,她们突然放出话来说,观音娘娘在这里功德圆满,要升天了,为了安抚躁动的百姓,才说在挑接班人,所以你家那姑娘应该是第一个。”
占虚子给四六和泓之带路的时候,魏瑰正被两个身姿袅袅的侍女带着走进一处暗道,身不由己,这种感觉十分新奇。
她们比刚才的女童大了一些,模样俏丽,各有风姿,只有那行动间的麻木僵硬如出一辙。
暗道曲折,尽头是一间宫室,一道白色身影立在烛火的中央,白纱遮面。
一个美貌妖艳的女子,魏瑰从那微微上挑的眼睛和稍稍一斜的腰身里就可以看出来她的风尘气韵,这般风情却着清冷的白衣,像是把人塞进了不属于自己的壳子。
魏瑰确定,她不是轿子上的任何一个。
“真是个美人胚子。”白衣女子启唇吐出一声千回百转的调笑,魏瑰的后背酥麻一阵,不爽极了。
更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还在后头,那白衣女子再说话,立马换了一个调调,文雅端庄,还有些恭肃严谨:“少说几句。”
寻常人听了,恐怕当即就绷不住,魏瑰眼神空洞,没有聚焦哪一处,实实在在是个木偶。
“把她带下去沐浴更衣。”
两个侍女齐声道:“是。”
妖艳女子也矫揉造作地一声:“是——姐、姐。”
姐妹,一体双魂?
魏瑰眼神微动,眼睫轻颤,她衣袖自然飘动,落下一点闪烁微光的飘絮。
暗室后的浴池不小。
都是女子,被解下衣衫的时候魏瑰也没做反抗。
只是那侍奉她沐浴的侍女看着她身上的伤疤,僵硬的头颅微顿。
嗯?有意思。
魏瑰悄悄在她身上留了个心眼。
那侍女把白色的布巾缓缓擦过魏瑰的身体,每到伤处,魏瑰都能通过肌肤感觉到她的手指有细微的颤抖,像是怕她会感到疼痛。
伤痕霸道,极其破坏身体的美感。
十六岁之后,她的身体便不再长大,百年过后,疤痕也没有淡去,保持着刚愈合时的模样。
魏瑰不知道她的伤处都是从何而来,似乎十六岁之后那段时间,她都浑浑噩噩的。
等她想去探究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可以告诉她了。
魏瑰身上除了一些细碎的普通小伤,有七处不致命的大伤留下的疤痕——左小腿前侧的切痕、大腿的剑痕,右小腿的箭伤、膝盖的碎裂,后上背的鞭伤,小腹丹田位置刀伤穿身而过。
这七处加在一起,不致命的伤也能凑成致命。
唯有一处——那左胸心口的位置,看起来最惨烈,像是被人硬生生掏空了、捏碎了之后,把碎肉一点点拼起来补上了那个缺处。
泛红的疤痕连在一起,仿若一朵盛开的玫瑰,艳丽夺目。
魏瑰听得到这位侍女短促的呼吸声,像雏鸟的羽毛一样轻,仿佛在说:“她竟然能奇迹般地活下来。”
魏瑰想笑一下,又怕吓着人家,遂只是手指弯了弯,装作药效退了一些的样子。
侍女也不知看到没有,给她擦干了身体,穿上一件和白衣姐妹一样的衣服,这没有铺垫、直奔主题的样子,活像替身献祭。
她把灯上的蜡烛取下来,在魏瑰的鼻子下一晃。
魏瑰又感到一阵迷糊:原来,是看到了。
她这次闻清楚了,醉仙桃花、闹羊花、川乌、草乌……比占虚子那家伙的配方好了不知多少,闻烟即睡。
那这样,是怕她跑了,还是怕她受苦的时候有意识会疼呢?
浴池一侧的门打开了,一点萤火般的蓝光,和着兽类的低吟声,自门后的通道里飘散出来。
那声音,似痛苦,似欢愉。
不知怎的,魏瑰还听出一点矛盾的、求饶的意味。
她被推进了那道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