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梦
少年的手和袖子沾满了血迹,丫环的侧脸也沾到了一些,还有几个指印,是捂嘴时掐出来的。他们扑到小姑娘的身边,徒劳地推她喊她。
护卫们催促他们快离开,少年请求道:“可以把她带走吗?”他躲藏时哭声憋了太久,嗓子里好像堵了什么,哑得不成样子。
为首的护卫正是魏瑰发现的脚印的主人,魏瑰记得谷澍叫他姜巡。姜巡看向少年和丫环的目光冷淡异常:“不行,船快要沉了,尽快撤离为上。”
话是没错,但这么多护卫带一个是可以带走的,只是人家不想要麻烦。
“他是因为钱大通与谷澍不和才对这两人刻薄吗?”魏瑰暗想。
水匪提到了钱老爷,再加上这极尽奢华的用度,也只有江南首富钱大通才有这么高调的能力。魏瑰基本确定了这个船主人,但对姜巡的行事存疑,到底是因为谷澍还是其他,只有他自己知道。
姜巡没有和那两人废话,直接让手下把人拉走。
“我可以背她,我来背她!”少年挣扎间,手腕上染血的金钏闪动着灵力的光芒。
“小叶——”丫环大哭出声,不停地回头看床上姐妹的尸身。
魏瑰几步上前,想要仔细查看那只戴金钏的手腕。
这个光芒,她在麒麟的脑袋上见过,一个凡人少年怎会拥有?
“你?”少年的脸惊疑不定,像是在询问她从何处来的。
“嗯?”他看得见我?魏瑰心道。
她织梦从来是与记忆中人有一层隔膜,里面的人看不见她,她自然也碰不到任何人和东西,那只是记忆而已。
在魏瑰的手触到那只金钏时,她心中的疑云更加积聚。
“姑娘,你要做什么?”少年声音温润柔和,眼眸如水含情。
平地起风,吹得少年后退。
魏瑰停滞一瞬,平静地捏碎了那只金钏。
自那一点,整个房间坍塌,时间倒流,又重回了最初的景象。
水匪进来后,魏瑰走得近了些,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在受辱的女魅。
“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女魅用求救的目光看着她的方向:“救我。”
魏瑰后退一步,抽出发簪,长棍挥出把水匪打落,化作一阵黑烟消散。
然而女魅更加哀怨地喊了一声:“救我。”
你要谁救你?魏瑰凝视着她的渴望。
水匪顷刻重聚。
这一次,魏瑰从床下把藏起来的人拉出来。
少年惊疑却不慌乱,反而借力站起来,随后用力把水匪推开,把女魅挡在身后。少年好似身体有疾,又势单力薄,敌不过身强力壮的水匪,正要被刺刀捅到时,女魅再次挡在了少年身前,被冰冷的刀刃贯穿。
“小叶!”少年将女魅搂在怀里,手紧紧按着腹部的伤口,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公子……别哭。”女魅的视线逐渐涣散,脸颊靠着他染血的衣服,那是她自己的血。
她困难地抬了抬手指,想要擦一下脸颊,弄得干净一点,她的声音像迎春的花叶一样渺小柔软,脸上的笑容透着一种得偿所愿的幸福,“小叶,先走一步。”
“我……”她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咽了下去,“公子保重。”
早就深埋的愿望,本就不该见天光,那便带到地下去说,没有身份之别,我可以靠得近一些。
手指垂落之际,少年悲恸呼喊她的名字。魏瑰熟视无睹,再次捏起那只金钏细看。
金钏一向是女子饰物,这少年虽作女子打扮,可一般人也不会细致到把手上也做了伪装。
还有麒麟,麒麟七八年前入世,那时魏瑰所见赤条条一个人形,是没有任何饰物的。
麒麟刚化人形,没有经验,忘了变个衣服,光着身子披散着头发到处跑,天雷所致的山火烧了一片林子,它不是水麒麟,没有召水的能力,想办法引山泉灭火,就发现了谷小姐。
谷小姐因为被人困在山崖边,走投无路跳崖,被抛弃在那里。残破的身躯拼都拼不起来,已经没有救的必要了,手足无措的麒麟答应了她的请求。
当时江南有位将领委托魏瑰替他多年无子的妻子织梦,魏瑰正好遇上雷劫,便去一探究竟,让她见证了这一幕。
钱大通因为小人谗言而不相信谷小姐是他亲生,把母女俩赶出家门。失去庇护,她们免不了要遭到恶人欺辱,才有了今天的灾祸。
麒麟变作谷小姐的长相,魏瑰帮助它获得谷小姐的记忆,让麒麟能顺利地回到谷母身边,代替女儿的身份,她也借此获得了麒麟的功德馈赠,有天地祝福,特别纯粹。魏瑰尝到了帮助神兽的甜头。
说起来,这个少年的身形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魏瑰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
房间内所有人的身体消失,房间也如纸片一般碎裂风化
,女魅凝聚在魏瑰身前,凑得极近:“你为什么没有入梦?”
“你为什么有心智?”魏瑰不答反问。
没有心智的魅不会布局卷人入梦,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想法。
对织梦师而言,修改记忆的织梦术不会起作用,仅仅是幻术的入梦就更不起作用了。
“我让你入梦,”女魅自言自语似的在魏瑰的周身飘荡,“我好想知道该怎么做?你会怎么做?哦,你会杀了他们,可我……”
“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
魏瑰道:“你分明更在意被你保护的人,你在意他的亲近,他就那么好,就那么喜欢?”
笑声如铃,女魅沉醉地打了个转,天真道:“喜欢呀,公子和月亮似的,谁不喜欢?”
“可我们都不能到月亮上去,”女魅变得低落,“地上的草是碰不到天上的月亮的,可我还想要他记得我……”
明知不可及,却还奢望。一面想要那人安然,不要出来陷入危险,一面又希望得到他的拯救和关切,幻想着他对她有情的模样。这个女魅的心智矛盾极了,却也十分完整,不似寻常魅只受怨念操控,一心一处。
魏瑰靠近了些,缓声问道:“是因为金钏保住了你的心智?”
“金钏,金钏……对,”女魅声音里带着不安,越来越低,“公子总是带着,许是心上人的物件,我,好嫉妒,我把它拿走了。”
少年离开床边时,金钏就脱手了,求生的怨念促使女魅占有了这个东西。魏瑰看到的只是女魅做出来的假象。
“给我。”魏瑰道,“那不是你的东西。”
“不!那是公子的!”女魅瞬间拔地而起,张大黑色斗篷,孤注一掷要吞噬魏瑰,“是我的!——”
魏瑰长棍还未收回,自是把她打回去:“你只是个魅而已。”连正主的魂魄都不是。
女魅重重撞在墙上,落到地上打个滚,摇摇欲坠。正要垂死挣扎,一道佛印穿过魏瑰身侧,女魅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公子”,便尖啸着被打散了。
“当啷!”金钏落地,魏瑰把它捡起收好。回头便看到了四六和年轻和尚,一人一狐似是挺不对付的样子。
魏瑰拎着僧棍问:“泓之呢?”
“进来就没看见她。”四六一边回应她,一边戒备地回头看那个和尚。
这和尚怕是对鬼怪颇有意见,对它更是不怀好意,方才和它在一处梦境,喋喋不休地念着,非要它远离魏瑰才好。
“她苦修功德,福泽深厚,终将圆满。你一介鬼妖,又曾堕妖,孽气缠身,与她纠缠不清,便是要坏了她的坦途。”
光头和尚苦口婆心,奈何四六左耳进右耳出,一个正眼也不瞧他。
和尚换个话术:“人妖殊途,人鬼殊途,她修行驱鬼,你本就与她势不两立,却为她驱使残杀同类,难道不怕修为尽毁,再无回头?”
听着很是为它着想,四六嘴角嘲讽地一扯,掀起一只眼皮道:“我自甘愿投身她的麾下,走她的修行之道,修人、修鬼、修仙、修佛,她要如何便如何。”
四六言语极为嚣张:“便是有一日要杀我来全她功德,自让她来杀便是。倒是你,何必向着我这糟污的鬼妖说话?”
见它左右不听,和尚嗔怒:“真是冥顽不灵,坏我佛门弟子修行,贫僧便替天行道。”
若非魏瑰突然现身梦境,他们怕是已经打起来,四六一只鬼狐当然是敌不过这和尚,它有些后怕地想。
魏瑰问:“你们……没有入梦吗?”
“本狐虽然没有修为,但狐类的幻术可不是这点本事能破的。”四六这阴阳怪气的,像在针对什么人似的。
魏瑰看向被它针对的人,那年轻和尚道:“贫僧曾经因幻术误事,故而学了一些破解之法。”
“还未请教师父上下?在何处修行?”
“贫僧法号广渊,四海云游无定所,在各处佛寺挂单。”
年轻和尚犹豫一番,还是劝道:“女施主,此狐终究非人,且孽障深重,不可与之为伍。你还是不要过于放松警惕。”
这话听在四六耳中比魏瑰的“充分利用”还刺,便要摆出攻击姿态,魏瑰眼神微动,及时拦它,对和尚友好道:“不知师父可知青林凉山寺?”
“凉山寺声名斐然,贫僧确实曾在那宝刹修行。”
“那,你且——给我扒下这层和尚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