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牌坊
万剑如无字的碑文,铭记着法度寺的历史,它收服的每一柄剑,都有自己的故事和脾性,却都被古朴厚重的佛寺容纳在内,兴不起风浪。
佛者奉己,剑锋向内,不伤行人。
佛像庄严俯视着撕开血肉袒露自己丑陋的小妖,背后星光点点,如叶间铜钱,那是不计其数的剑尖。
檐上风铃催,藏在墙里不息的灵,从尘封的寂静里苏醒。
剑气被鼠妖的鲜血指引着,缓缓聚拢,无形的剑绕过佛像,层层叠叠成一朵盛开的莲状,剑锋直指一处,阵法内的舒文张开双臂,把身体朝着那些冷冽的锐利。
他闭上眼,迎接自己布下的命运。
“嗤——”
舒文猛地睁开了眼,攻击自身后利落地洞穿了他的丹田。那颗青碧色的珠子在他身前泛着莹莹的光,被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握住了,抽回了。
老鼠的耳朵最灵,他刚才竟一点没感觉到。可这穿膛而过的感觉是真实的,刮着他的肉,冷生生地刺着他破了大洞的肚子。
“嗬!”被无形的压力笼罩的窒息感刚去一分,他刚要痛呼出声,阴影霎时贴着他的后背,利爪扣上他的脖子,舒文感到一股无比阴寒的气息,直冻到他骨子里。
“你看那些剑,它们还醒着呢。”不阴不阳的声音如恶魔低语,“你们两个不听话的小东西,叫我好找。”
舒文瞳孔骤然收缩,阵法还在运转,但这些本该他承受的剑刃却找不到方向,摇摆着躁动起来。
剑是为了取他腹中琉璃珠而召来的,这东西一旦和他的妖气彻底分离开来,就会回复本真的状态,琉璃藏灵火之精,低等的妖怪根本碰不了。
这本就不是他的东西,要不是……他连在琉璃下走一遭都不能。
舒文心中大骇,剑气失去了他这个目标,就会向着身具琉璃珠的小猫。
果然,调转方向的剑尖靠近了蜷缩着的小猫,被注视的冷意似乎惊动了她。
“咪……”
为了顺利转移他身上一半琉璃珠,他用自己的毒麻痹了小猫的感觉。他没空在意脖子上的爪子是人是鬼,是老是少,下意识扑向没有反抗之力的小猫。
“咯吱!”喉咙被倏地攥紧了,舒文的余光看到抓着自己的不人不鬼的东西,他的胸口好像也有个大洞。
水鬼一样的手捏着妖丹把玩一阵,一条条黑色雾龙缠绕着他的手臂,裹挟着浓浓的怨气朝琉璃珠而去,佛像之下,佛门的金光竟然挡不住这人身上的戾气和污秽。
“竟然要从下贱东西的肚子里挖出来,还真有用,”鬼东西阴阴笑了一声,“什么灵怨不和,不过是浸染得不够久。”
他一把握住了琉璃珠,朝他胸口上那个洞里塞过去,黑雾填满了缺口,恢复如初。
舒文脸色煞白,他想起了这个声音,颤抖道:“是你?”
“是我,你想起来了?想不到会有今日吧?”鬼东西的牙口泛着冷光,“阴沟里的老鼠,居然来淌这趟浑水,做渔翁,谁给你的胆子?”
喉咙里残留的最后一丝空气也被挤出去,舒文的耳朵隆隆作响,隐约听到鬼东西续续念叨着:“苟且偷生一百年,是你不该得的。”
“贱种!”
他说得正得意,不料舒文一口咬在他的手上,和当年一样的位置和齿痕,叫他心中屈辱和怒火熊熊腾地,简直要烧穿理智。
他冷哼一声,把手往地上一掼,“咔嚓!”,清脆地折断了手上的骨头,头颅歪倒,垃圾一般丢在地上。
香火明灭,烟气袅袅,舒文却仿佛闻到了泥土的味道,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他记得一切开始的那天,也是一个好天气。
他躺在挖好的地洞里,盘算着去哪里找点粮食,被头顶悉悉索索的动静吵到,骂骂咧咧地爬出去时,迎面春日的风里载着花香,一只橘色的大猫和他对上了眼。
阿烟说出自尽这一真相给小院里的众人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穆展不解问道:“为什么?”
阿烟答道:“因为死了比活着更有用。”
“怎么会?活着就有希望,是有人胁迫你吗?夫人你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以帮忙!”
阿烟的高兴都写在脸上,对单纯乐于助人的穆展十分慈祥。她伸手摸了摸穆展的头,虽然她是鬼摸不到,但可以用一点鬼气,给孩子施加一个困了的暗示。
穆展完全没法挣扎,当即躺倒,睡死了过去。
一些事情,阿烟不想让穆展知道。
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看着院中剩下的人:“用铃铛的姑娘,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说看。”
“帮我送个信,给让你们来这里的人。”
魏瑰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委托了,她斟酌着回答道:“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
为了让陛下记得我,记得他曾经对我的亏欠,这样,”她在穆展旁边蹲下来,虚虚地触碰着自己孩子的额头,“他才会对我的孩子,对公主长情,对西尚国的百姓都留有情面。”
阿烟的神智应该是恢复了,魏瑰却觉得她不是很清醒:“用你的死换男人的愧疚?怎么想得出来这馊主意?”
虽然活人不能和死人争的说法是有,但这是建立在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死得恰当,才会在活着的人心里不断美化,他人无法超越。
死也要死得漂亮,死得惊天动地,否则怎么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就算依照阿烟的想法,悄悄死在这里,靖帝又发现不了,岂不白费?
阿烟似乎能读懂魏瑰脸上的表情,解释道:“我已经安排好了,留了一封信给他,要是他的人来,收拾我的遗物就会发现。要是他没发现我死了,也会有别人去报信通知他的。”
为了让自己的死亡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她连自己的身后事都设计好了。
这封信也不知道怎么写的,但魏瑰能想到,阿烟要给男人的心带来极大的震动,追忆过往、含蓄温柔,明里暗里地诉说藕断丝连?似乎很难对付像靖帝这样的男人。
“只是没想到,你们和这孩子先来了,便拜托你们了。一定要送到陛下手里!”阿烟行了个长礼。
魏瑰虚扶了她一下,劝慰道:“已经没必要了。”
阿烟不知道靖帝的身体是什么情况。
这里距离上京路远,寄信也要许多天,再者靖帝为了朝堂安稳,定会瞒着病重之事。就算她在上京有眼线人脉,她的消息也并不灵通。
“他也快死了,死后万事空,不会因为时间消磨而忘了你,忘了对你在意的人好。他之前也一直记挂着你,应该是没有厌倦和变心的。”
阿烟被这一消息砸中了脑门,半晌苦笑着,继续梳理起了穆展的头发。
“你是听他说的,还是听谁说的?”阿烟摇摇头,“这你可误会他了,陛下这个人,只能做枭雄,是做不了情圣的。”
魏瑰挑眉,阿烟对靖帝还是看的很透彻的,没有被男人的美色迷昏了头。
阿烟将那段三个人的过往娓娓道来。
这是魏瑰听到的,最后一个人的视角,与之前了解的有许多偏差。
比如,靖帝与阿烟的第一次交锋,就是以威胁收尾的,虽然达成了合作协议,但靖帝的戒备心很重,无法随便相信一个他国的女官,保险起见,万无一失,他给阿烟下了蛊毒,每月需要服用解药。
当时还诚心诚意地决定辅佐靖帝的年轻女官,得知茶水有毒,笑容当即凝固在脸上。
偏偏那个男人直接道出了自己的不信任,那理直气壮的态度,好像她才是对不起人的那一个,差点没把她气死。
又比如,他们从来没有挑明过关系,一直都是当做盟友在处。
表白是不可能表白的,阿烟清楚自己的立场和身份,对公主的丈夫表白,就等同于背叛。她不屑于做这种趁虚而入的事,而靖帝也不会给她机会。
“他是个十足冷心的人。”
魏瑰想起靖王口中那隐忍又飞蛾扑火似的相恋,忍不住想这该不会是靖王对自己兄长形象的美好化。以靖帝对靖王的爱护,再加上一层血缘亲情,他在靖王那自然是个实在的好人。
万事往好处想,为自己亲近的人找补,似乎也不难理解。
“他现在有了手足亲人,”魏瑰想了想,“不太冷,很像个寻常人家的父亲和兄长。你恐怕想象不了。”
阿烟是想象不了,有温情的帝王,比沙漠里的鱼还难找。
她始终认为,靖帝对她的喜欢没那么重,至少是抵不过对公主的喜欢,他宁可板着一张棺材脸,都不肯对阿烟袒露一丝一毫的关心,非帮助不可的时候,也是借别人的手,把东西给她用。
阿烟一开始还以为是男人幼稚的自尊心作祟,后来才发觉,是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不配。她只是公主身边的人,一个小小的女官,纵然帝王垂爱,也不能多慷慨,不能越过他心中唯一的妻子。
她看得明白他在感情上的吝啬,是以不敢糊涂。
“我被他拦着不能见公主,因为他不信我不嫉妒公主。他竟然怕我加害公主?”阿烟觉得很好笑,她的神情坦荡极了,毫无杂念地认为姐妹之间为了一个男人反目是不可能在她这里发生的,“但我也怕公主在他手里,没有得到足够的保护和善待。”
“好在公主过得还不错,见他去了还很笑了,笑得很满足。公主从小养尊处优,她该得到最好的,却为了一个男人甘于等待,我也是……”
后面的话阿烟没说下去,大约是对靖帝的不当言语吧。
说起来,公主没有和他们一起生活,也不知道他们的计划和行动,但她一直存在于他们之间,是他们两个自作主张,将所有阴谋诡计拦在公主的安全范围之外,将公主列入所有
未来的安排里。
这段感情里,阿烟失去姓名,公主都不会失去姓名。
将来有一日,史书上只会记着“郁妃”,不会有阿烟这个女官。
四六奇怪地提出质疑:“诶?为什么靖王口中的皇帝和你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人的样子。”
魏瑰支着下巴道:“靖帝是靖王的亲兄长,血亲失而复得,自然要维护自己在她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况且男子说起情史,总是会美化自己的作为,好像非立个牌坊不可,做什么都是被迫、逼不得已,给私心裹上大局的外衣,一腔艰难苦涩只感动了自己。”
四六怨念十足道:“你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男子和女子在许多事情的看法上是全然相反的两面,汝之蜜糖,彼之□□。以自己远高于女子的优越见识,做一些外人眼里值得褒扬的事,实则把女子的意见排在最后,不给她选择的机会。”魏瑰借题发挥。
“这不一样,他说假话才不对。”四六急红了耳朵。
“未必是说假话,他只是融入了自己的一厢情愿。”
见四六还要争辩,魏瑰直起身由上而下俯视这倒霉狐狸,温柔却戳心道:“难道你不会用你认为好的做法对待别人?你不觉得你的所为都是你权衡再三后的最优选择?”
她的语气稍有起伏,似乎要跑着上山,又最终落回海底,“……你问了谁的意见?”
现场成的例子摆在面前,四六想要反驳都不能,否则找到把柄的魏瑰当场就能给他来个刑讯逼供。
狐狸乖巧收敛,笑得像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魏瑰无奈叹气。
为了谁着想,本就是一件非常主观的事,论心论迹,却唯独不能论被着想人的心意难平。好意成麻烦,
泓之插嘴道:“你既然觉得陛下这么不待见你,怎么还能用自己的死辖制他呢?”
阿烟低头:“因为这个孩子。”
“他是陛下的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