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如今吃饭的地方是一个极大的宴客厅,一道半开式弧形木刻雕花屏风分隔开两个空间,门两侧放置两盆葱葱翠翠的竹子,隐隐可以听得到曲水流觞,淙淙不绝
张高成仿佛知道了些什么,还没进门,便把陈翘拉到一旁:“待会你坐主桌上去,跟他们好好拉近点关系。”
陈翘拒绝:“我不会。”
“不会可以学,敬杯酒,说两句好听的,其他的又不要你做什么。”
陈翘深吸了一口气:“你觉得我能说出来好听的话?”
张高成被堵得哑口无言,以她的性格确实难办
然而陆恒却走过来主动邀请:“主桌那还缺两个人,陈小姐,你也过去吧。”
这下张高成的神色又变了,看着两人的模样就宛如在看用公费偷摸恋爱的小情侣
现在年轻人都是这么玩的?
然而既然陆恒都来邀请了,张高成一口应下:“您忙您的,我这就带小陈过去。”
说罢低声下气:“坐那里不说话也可以,陈翘,你这个时候就别给我出什么乱子了。”
说得好像所有重担全都靠她一样,陈翘觉得吃了这么一顿饭,乳腺结节都要多起来
张高成可不得靠着她,饭桌上,张高成琢磨着自己要说些什么来表表心迹,却没想到余志已经端着酒杯站起来,他先前一时心急,给大老板留下了不好的形象,这次怎么说也得挽回挽回:“启总,这杯我敬您,这些年来多亏了您,集团才能蒸蒸日上,我们作为职工也是与有荣焉……”
张高成气歪了嘴,跟他想说的高度重合!
启荣没有动,他靠着椅背,双腿交叠:“这也要靠你们自己努力。”
“不,都是您领导有方,这样,我自干三杯,您随意!”
说罢,三杯白酒灌进了喉咙里
启荣却连手都没有抬
余志的脸色苍白中掺杂了些许难堪
启荣淡淡道:“你一直都这么谦虚,那是不是也得给自己同事敬一杯,对方这些天忙来忙去,为的也是集团的蒸蒸日上。”
这么一说,余志就知道先前的话全都叫他知道了,他这是在为陈翘撑腰呢
还说没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话的张高成都愣了愣,眼下这场景跟他想的有很大的出入
余志咬牙,又倒了杯酒来到陈翘面前:“陈…小姐,这些日子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我自罚一杯,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希望你能谅解,以后我都改。”
又是满满一杯白酒
陈翘视线扫过启荣,机械地要拿起酒杯,却被启荣按住了手:“你不用喝,看着就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那两只交叠的手上,一瞬间,张高成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启荣悠悠道:“我们家这孩子,平日里总喜欢闷头做事,性格又实在单纯,她一心只想着工作,没有心思去跟别人勾那些弯弯绕绕,所以有的时候不小心得罪了人还不自知。这次出来,我也是想看看她平日里做的怎么样,却没想到也叫我涨了一番见识。”
席间人哑口无言,启荣又看向张高成,他生就一副好样貌,沉稳内敛却也不乏明厉,说起话来语气极淡,但却叫人不敢轻视:“听说翘翘在京西分部工作的这几年,受了张主任不少的照顾。张主任受累了。”
张高成听得脸有些绿,因为陈翘并不是他看重的人,他也和她的堂哥陈卓共事过,但那时陈卓处处压他一头,直到对方辞职出国
张高成心眼不大,即便知道要公私分明,但也会下意识的对她有些偏见
他想起这几年对陈翘的忽视,陈翘不是个会说好听话的人,同来的关系户高升的高升,飞走的飞走,唯有陈翘,沉默的要被所有人遗忘,张高成偶尔在上级那里受了气,也会拿她调不去总部的事情刺她。平日里要是高莉有什么不想干的活,张高成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她
这下子可把人得罪了个彻彻底底
张高成尴尬地站起身:“这些年,陈翘做什么事都很不错,是我这里委屈了她,这样吧,陈翘,我也敬你一杯。”
一个略微发福秃头的中年男子,对着陈翘微微躬身,神情都比以往拘谨又小心,他尊敬的是陈翘吗?他怕的是启荣!
陈翘终于受不了了,她抽出自己的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呛得人恶心。强忍住要呕吐的欲望,她面无表情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站起身来
这次也是对着启荣,男人坐在主位上,薄薄的眼皮垂下来,瞧着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眸色变得极为晦暗,他的双手插进大衣的兜里,背影不偏不斜,矜贵而优雅
他静静地看着她,无人察觉之处,指尖摩挲了几下,又恢于平静,像是被硬生生的按捺下某种念头与冲动
这次是把人逼急了……
陈翘说:“启总,我也敬您一杯。”
敬什么
陈翘并没有讲,谁也没有敢说话
……
她敬了他一杯酒,放下酒杯,神色依旧清明
即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启荣带走的时候,她还能抽出些心思来想,过了今晚之后,有关于她的八卦逸闻想必不会再少,然而陈翘也不在乎了
南城并不多雪,剩下的只有湿寒,下起来的雪不像雪,又细又小,没有京市的那番厚重,簌簌打在脸上,竟也有些疼
来来往往的车辆疾驰而过,寒风一股脑的从大开的车窗中卷了进来,打湿了陈翘的脸
陈翘自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直到离她入住的酒店越来越近
陆恒回头看了一眼,看的也不是她,而是坐在她身旁的男人
启荣说:“向前开。”
再向前……车子驶入无边的黑夜,也驶入了陈翘避之不及的悬崖
陈翘又看到那直角形状的路灯,昨日里她还如坐针毡的地方,这才过了多久,她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启荣瞧着她,第一句话不是问她想的怎么样,而是说:“还难不难受?”
陈翘的喉管依旧火辣辣的,她的头脑昏昏,下意识说了句:“多谢您,我没事。”
启荣觉得好笑:“就算生气也还要这样讲礼貌,你对明泽也是这样吗?”
这是嘲讽
陈翘听得出来
听话不对
有礼貌也不对
是不是跟着骆家人在一起,怎样都是不对?
她前几天和李淑兰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这些日子里,她简直要为陈翘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李淑兰知道陈敬海和骆家的关系好,因着从前一些缘故,陈敬海才特别关照着陈翘,于是就劝她要好好抓住机会,日日耳提面命,百般讨好也好,曲意逢迎也罢,只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她知道陈翘对婚姻这件事情有阴影,于是安慰她等结了婚以后,对方就会自觉地担负起责任了
可偏偏陈翘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死样子,李淑兰立刻来了气:“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
陈翘说:“一颗男人的心而已,很值钱吗?”
她抬脚向客厅走去
李淑兰跟在她身后:“那你好歹叫我安一安心!知道能什么时候把你嫁出去!你多大岁数了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还要让妈妈为你操心到什么时候?”
陈翘开始不耐烦起来:“没有就是没有,找不到就不结婚。”
结婚这两个字是陈家的大雷,让这一对母女每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
陈子由坐在沙发上不敢说话
陈父面对着自己的棋盘,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不结婚你老了都没有人埋你,你不找个男人这辈子能过得幸福吗?这两年里你见一个黄一个,你说实话,是不是你故意的?”
李淑兰最近到了更年期,处于一个瞧什么都不顺眼的年纪,有的时候好好的说着话,就能忽的就皱起眉头,对着旁人一阵数落
她对陈父与陈子由发的脾气并不多,唯独陈翘,似乎成为了她一个人的情绪垃圾桶
现如今,最让她心烦的就是陈翘的婚姻大事
陈翘连笑一笑都不能
因为李淑兰会问她:“你为什么还能开心得起来?我要是你,连饭都吃不下!”
陈翘深吸了口气,依旧试图让李淑兰明白,她不会靠着一个男人来赐予自己这些情绪价值:“什么叫我故意的?我的幸福我自己给,如果只能靠一个男人才能给我,那我宁愿不要。”
“呵!这个时候你还跟我犟,是你不要吗?”李淑兰也来了脾气,“你都多大的人了,整天脾气又硬,说话又难听,是别人不要你!”
这话说得实在过分,陈子由忍不住站起身:“妈……”
“你闭嘴!”李淑兰厉声道,她盯着陈翘,“因为你,我跟你爸在邻居里都抬不起头,你现在还副死样子,你是不是要逼死我们?”
“现在你还这么不听话,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不知道是哪一句话刺痛了陈翘,她站在客厅中央,语气极为冷静:“逼死你们的是你们自己。当初说拿到好成绩做个乖孩子去炫耀的是你,如今觉得丢人的也是你。我只是为了你的荣耀而活着的吗?如果你不满意我,一开始就不要把我生出来。”
死这个字,似乎总能成为亲人之间扼住最在乎彼此的人的有用法宝
他们只要屈服,只要听话,只要按着既定的轨道去做着所有人都该做的事情,那么就不会让他们产生已经掉队了的恐慌
至于开心幸福?
去见鬼吧!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不把你生出来,不就是你小的时候把你放在你大伯那一段时间吗?你心眼就这么小,记恨我们到现在?”李淑兰忽的抬手,使劲在陈翘肩上攮了
一拳,神情恶狠狠的,像在看自己的仇人:“你就一点好也不记,你不知道,要是没生你,我得省下多少麻烦事!”
惯常人,第一次承担起角色的任务,似乎总是手忙脚乱
陈翘的出生不在他们的意料之内,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什么经验,不怎么习惯自己已经踏入的那个崭新的领域,他们的感情与生活还处于一种极为激烈的交撞之中。一个孩子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各种各样的麻烦事,以及感情破裂的索引。于是陈翘被扔回了老家,陈翘的祖母带着她在老家生活了几年之后,便带着她去了陈敬海那里。名义上是儿子孝敬母亲,但其实不是,那些年里,陈敬海和他的妻子迟迟没有一个孩子,陈翘是作为一个好孕的工具带到那里去的,所有人都知道,就连李淑云和陈父都清楚,但他们还是接受了,因为陈敬海给出的资源实在优渥
后来他们又有了第二个孩子,陈翘第一次从他们的脸上看到那种慈爱的神情,那是一种父母对自己孩子的怜爱。陈子由不会再听到这对夫妻互相的埋怨,还有似乎极为流畅自然的对着陈翘的反复警醒
“我们本来是不打算要你的”
“……”
“如果不是为了你,我的工作也不会就停留在这么一个岗位上。”
“……”
“别让所有人都烦你,你该找一找自己的原因。”
“……”
陈翘成为了一个实验的牺牲品
在她身上的教育与爱的失败让这对夫妻警醒,于是他们有了足够的经验与耐心去迎接自己第二个孩子
陈翘趔趄两步,整颗心彻底冷了下来,陈子由连忙搀住她的身子,担忧道:“妈,别说了。”
陈翘推开陈子由的手,满脸冷漠:“是,我当然知道,如果没有我,你会有多省心,这不是我从小就一直听的话吗?把我放在老家不也是为了让你眼不见心不烦,我是家里罪恶的源头,是你们所有不如意的开端,这样一个连你们都不要的人,别人怎么可能会要我?”
她当然有过不解,有过埋怨,她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后来家里有了陈子由,没有人知道有了弟弟不要你的戏言曾经也是她的噩梦,她看着自己的父母脸上开始绽放出笑容,一切问题仿佛在时间的流逝中迎刃而解,她也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
可是最亲的人总是知道怎么能往她的痛处上戳
李淑兰嘴唇哆嗦:“你是个神经病,我不跟你讲。”
刹那间,陈子由不可思议的看向自己的母亲
陈父撂下一枚棋子,沉着脸:“都说够了吗?”
父亲开始在这时显现出他的权威
李淑兰掩面抽泣:“要这么多孩子有什么用!”
最后的争吵其实早就已经脱离婚姻这一最先开始的问题,到了最后,互相埋怨的还不过是从前最让人记忆深刻的心结
陈翘用力闭了闭眼,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李淑兰一声尖叫,拽住陈翘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深深抠进她的肉里:“你就不能不要再闹了!”
无力感在那一刻铺天盖地的席卷上来,陈翘很想说,闹的是她吗?然而李淑兰不会听她的话,她只是气愤,为什么陈翘不能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听话,为什么他们家的孩子要和别人家的不一样,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爸妈为了你,半夜两三点都睡不着觉啊。陈翘,你是要逼死我!”
陈翘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来自于母体的那根脐带的威力
她靠着它生长,最终也将被它扼死
陈翘冷血无情:“如果睡不着可以去看医生,我这里没有解救你的良药。”
她曾经为母亲的痛苦而感到痛苦
因为这一切不幸的来源似乎都是因为她
她的到来
她的生活
以至于她对婚姻的态度
一切似乎太过离经叛道
陈翘并不是一个乖孩子,她同父母之间也并没有那么多的亲密感
她15岁的时候被接回家里,那个时候她已经错过了同父母培养感情的关键时期,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陈父陈母待她如客人般生涩
打破这一僵局的是陈子由,他会讲话了,他可以走路了,他最黏着他的姐姐
他是家庭的粘合剂
相较于似乎天生缺乏一种同理心的父亲与儿子,陈翘接纳了李淑兰许多的诉苦,比如说对于她的生活,对于这一家子的勾心斗角,互相排挤,这其实在每个家庭中都很常见,甚至于在每一部电视剧中,在亲邻的口舌中
家庭
永远都是家庭
它最重要
却也最难搞
陈翘当真了,也厌倦了
她没能从这个家族里任何一对夫妻身上看到快乐与幸福,她也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去经营一个
家庭
如果这就是一个婚姻的本质,那么,人们又为什么要去结婚呢?
她什么都不想要,她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等待
等待衰老
等待死亡
李淑兰为她这样白眼狼的回答而怔住,陈翘挣脱开她的桎梏:“我做不到你想要的样子,因为我本来就是平庸又差劲,这件事情我承认,所以不要再对我有那么高的期待。”
她的视线扫过自己的父亲,陈汝城问她:“这些年,你心里头一直都是有怨的?”
陈翘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想说,她本来是要放下一切的,可是他们总是要一再在她耳旁提醒她
或以开玩笑的口吻,又或是忽如其来的警告
警告她不要得意忘形,因为她从前是不被需要的,警告她要记得过去,要感恩还能接纳她的父母
他们竟然会当着全家人的面对她讲:“你可知道,你小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想要你。”
陈翘只能说:“是,我从来都没有忘记。”
她拿起包走出家门
陈子由追了出来,他再没有说要挽留,只是静静地陪在陈翘的身旁
直到下了楼,陈翘说:“回去吧。”
陈子由的眼圈红了起来,看起来比她还要委屈
陈翘说:“我不是离家出走。公司最近忙,我回去加班。”
不管她如何极力的抗争她不会把自己的未来全都寄托在一个男人的手上,但那种成家结业才算是完成了任务的观念早就已经在对方的头脑之中根深蒂固,她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是因为我,她才把你送到乡下的对不对?”
陈子由开始觉得自己像一个抢夺了父母所有关爱的强盗
陈翘说:“不是的,那是我和他们的问题,不是和你。”
她只是没有出生在一个正确的时间罢了
“你以后如果不结婚,我也可以养你。”他试图去安慰陈翘,“这样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陈翘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既感动,又无奈,末了只是道:“你自己好好去长大,不要把别人的人生当做自己的责任,包括我。我不是排斥婚姻,我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够资格去走入一段婚姻之中,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陈子由不是太理解,他想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害怕这样一个承诺,就像他们的爸妈,不也是在婚姻之中互相磨合的吗?
然而随即,他便打了个寒颤
陈翘是那段磨合期的牺牲品
他不是
所以他不能轻描淡写地说出所有人不都是这样度过的话来
陈翘望了望头顶,说:“回去吧,没你想的那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