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
楚南芸恍恍惚惚地走下台阶,回到了自己最后一排的座位前,内心的那份疑惑的冲击久未消散。
民众究竟在信仰什么?一道虚影吗?
楚南芸心中升腾起一股恐慌,那是来自一种虚无、一种不确定性的恐慌。她再度将目光投射到前方悬于半空中的那轮金色太阳,那硕大的竖立的眼睛带给人一种恐怖谷的效应。
那只眼睛在注视着你。
可是,是什么在透过那只眼睛在注视你呢?
楚南芸咬住下唇,双手抱臂于胸前,压制住微微颤抖的胸膛。她突然能够理解为什么傅梓深那样讨厌神会了,因为神会一直保持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提着手中的线,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而让人背脊发凉的是,这些被玩弄的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小丑,他们还在为自己能够登上舞台而沾沾自喜呢!
傅梓深草草结束自己的触碰仪式回到楚南芸的身边,就发现她脸色不太好。
“怎么了?”他小声问。
楚南芸咽了咽口水,道:“赫弥斯坦并不存在。”
傅梓深不知道为什么之前还不听人劝、倔得像头牛的楚南芸会在触碰仪式后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警惕地环顾四周,低下头道:“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我的直觉。”楚南芸道。
傅梓深并不觉得意外,因为他自己就不信神,赫弥斯坦是个什么东西他也不在乎。但他更多是好奇楚南芸情绪的转变——她在害怕什么?
没想到楚南芸也会有害怕的东西。傅梓深腹诽。他心中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快感——如高岭之花、从不大喜大悲的楚南芸竟也落入凡尘,原来她也并不是无坚不摧,她也有恐惧的情绪。想到这,傅梓深一边怒斥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一边又想要看到楚南芸更多类似的情绪,这种矛盾让他的内心绞作一团,像是一朵棉花糖坠进了咸味的气泡水里一样,又甜又酸,又苦又涩。
触碰仪式很快结束,神父们撤下给信徒们擦手用的毛巾,白色的身影如同午夜的幽灵一般默默退场。大厅正前方,一道巨大的白色幕布缓缓落下,遮挡住原来立体投影的太阳神巨像。电子蜡烛熄灭,室内陷入黑暗,只有无数双眼睛折射出奇诡的光来,楚南芸觉得那是无数只金色太阳的巨眼,令人毛骨悚然。
一束光打在白色的幕布上,朦胧的画影从虚到实,楚南芸听见身边的信徒发出一声声倒吸凉气声。她抬眼向屏幕看去,之间偌大的屏幕上,正显现出一只长满复眼的昆虫型异种,浑浊的黄色液体从那一只只复眼中流淌出来,像极了恐怖电影中滥用的眼睛流血的女鬼桥段。
“孩子们,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低沉的男音响起,那是一位站在屏幕下方角落里的中年神父发出的。
“是异种。”有人答道。
神父点了点头,他手一挥,画面便切换到崩塌的城门和倒在血泊里的城防兵。
楚南芸想起来了,这是上次异种潮突袭东城门的实录影响。那次突袭太过意外,明光城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城防兵也根本没有战场杀敌的经验,于是结果可想而知,不少平民和城防兵都死于那场意外。要不是圣察廷的及时赶到,可能东门就要失守了,那到时候明光城的惨状将无法描述。
画面上的尸体属实惨烈,惨白的脸上凝固着惊悚的表情,断裂的肢体像肉铺里的肉块一样常见,粉红色的血液混合着白色的泡沫浇在地上,形成一条小小的溪流。
不少人发出干呕的声音,还有一位女士当场晕了过去。
“孩子们,大家都知道这些尸体是谁吗?是我们的同胞。”神父一字一顿道。
“是我们的同胞……”信徒们喃喃自语,机械地重复神父的话。
“是谁杀死了他们?”神父问。
“是异种……”松松散散的声音响起。
“大声点!是谁杀死了我们无辜可怜的同胞!”神父的声音骤然加大,响彻整个教堂。
“是异种!”恐惧化作愤怒,从信徒们的胸腔里迸发出来。
画面开始流动起来,无数个异种杀死人类的剪辑画面拼凑在一起,最大限度地刺激着人们的感官。
纷飞的血浆,凄惨的哀嚎,都像是针雨一样刺了下来,狠狠地砸在信徒们的心尖上。
“杀死异种!杀死异种!”一个男人率先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表情愤怒而狰狞,几乎想要冲上前去将幕布撕个粉碎。
坐在楚南芸前面的那个女人双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把手,激动得浑身颤抖,带着椅子脚一起“嘭嘭嘭”地砸击地面。她白皙的脸上泛出不正常的红晕来,下一秒,她发出了尖锐的嘶鸣——“杀死异种!”
信徒们接二连三地站起来,将手边的东西向幕布投掷,原本白色的幕布瞬间变得脏污不堪,上面不知道沾染了多少奇怪的污渍。
楚南芸坐在原地,内心觉得无比悲哀与荒凉。无助的人群只能借由愤恨来释放自己的恐惧
,而在灾难真正降临时他们却什么都做不了。这就是人类,弱小的人类。
信徒们的愤怒居高不下,他们开始骂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甚至有几个男人骂上了头,站在椅子上解开了自己的上衣,袒胸露乳,对着异种的影像咆哮。
“真是好笑。”一旁跟看戏似的傅梓深笑出声来,“神会的教义里是不允许辱骂和暴露身体的,但是你看看现在——气头上的人根本管不了什么教义,哈,他们的修行还不够格呢。”
楚南芸有些吃惊地看向傅梓深,她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在这样的情况下都能事不关己、当个看客的。
“你不觉得难受吗?”楚南芸问。
“为什么会难受?”傅梓深不能理解,“我和他们不一样。”
“不,我们是一样的。”楚南芸认真道。
“是吗?”傅梓深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他们可不觉得我和他们是一样的。”
楚南芸面带疑惑地看向他,但这次傅梓深不再回答,他只是带着一种莫名的笑,起身离开了教堂。
“这里太吵闹了,我去门口等你。”他丢下这句话就走开了。
楚南芸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个背影写满了寂寞。还没有等她细想,喧闹的仇恨仪式便戛然而止了。
幕布上重新出现了赫弥斯坦的身影,所有人都像是巴甫洛夫的狗得到了某种特殊指令似的,整理好仪容,安静地坐回了座位上。喧闹的咒骂身、牙齿紧咬的摩擦声、椅子腿撞击地面的砰砰声都停了下来,所有人的动作都整齐划一,他们又变回了那个仿佛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然而,灾难已经过去,圣主拯救了明光城。”神父的声音再度响起,有人流下了感激涕零的眼泪。
“感谢圣主。”所有人低下头来,默默表达对赫弥斯坦的感谢。
根本不是什么圣主拯救了明光城!楚南芸不平地想着。那天明明是圣察廷的各位拼尽全力才力挽狂澜的,赫弥斯坦从头到尾根本没有出现过!
楚南芸一边气一边跟身边的一位女士道:“当时拯救明光城的是圣察廷。”
女士茫然地看向她,点了点头道:“可是圣察廷也是圣主下令才设立的,难道不是吗?”
完了,原来圈套在这里等着呢!楚南芸呼吸一滞。当初军方建立圣察廷时是为了借助圣主的名义与神会平起平坐,可没想到神会居然会利用仇恨仪式来引导群众们将圣察廷的付出与死伤惨重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你认为这一切都是圣主的功劳?”楚南芸追问道。
那位女士有些警惕且怪异地盯着楚南芸:“难道不是吗?如果没有圣主的旨意又怎么会有圣察廷?没有圣主我们怎会有今天的美好生活?”
“美好吗?你知不知道黑、底层人民的困苦生活,他们根本没有得到圣主所谓的庇佑!”楚南芸觉得有一团压抑的火堵塞在她的胸口,但她无法朝这位女士发泄,因为她明白造成一切错误的并不是这位女士。
“那是他们心不够诚。”女士冷漠道,“他们现在还能喘气就是圣主给予他们的恩惠,他们不知道感恩,明明有手有脚却懒惰无比,将自己的无能归罪于圣主,这真是太可笑了!”
楚南芸无意间扫过那位女士礼帽上的装饰扣,那枚扣子上的红宝石在晦暗的灯光下闪烁着绚丽的光。一瞬间,她肚子里的话都咽了回去,因为她知道没有说的必要了。
像这位女士一样养尊处优的上等公民才不会和平民们共情的。
楚南芸扭头扫视了一圈教堂,突然觉得这个偌大的、华丽的教堂是那样的狭小,它甚至不能将全明光城的子民们容纳进来。
那些坐在座位上的信徒们正认真地凝视着圣主的虚像,表情宁静、面带微笑地倾听着神父念诵圣主的福音。
她不愿再继续听神父的娓娓道来,将礼帽紧紧按在头上后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堂。
教堂门口,傅梓深依靠在墙上,眼神不知道飘向了何方。当他的余光注意到一片白色的衣角时,他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去。
“姐姐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他问。
“不习惯里面的氛围。”楚南芸将胸口上的塑料花胸针摘了下来,随意揣进口袋里。
“你也不习惯啊。”傅梓深笑笑。
楚南芸安静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一会她才喃喃自语道:“你说得对,我们是不一样的。”
傅梓深微微一笑,耸了耸肩。
“人不可能完全一样。”楚南芸道,“但是我想让他们意识到这一点。”
“意识到什么?”傅梓深问。
“‘和其他人不一样’不是逃避的借口,也不是嘲笑的理由。”楚南芸抬起头来,清澈的黑色眼眸里仿佛有辰星闪烁。
傅梓深微微一愣,然后淡淡的笑意从嘴角蔓延开:“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嗯。”楚南芸点了点头
,“我要先从击溃他们盲目的优越感开始。走吧,继续调查玛莎的事情,相信我们能找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