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式化
“你记住……不……走下去……爸爸……”
“再见……”
“永别了……”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远处飘来，模糊不清的人脸仿佛被厚重的水蒸气糊着，周围很潮湿，有股浓浓的泥土味。
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一切归于宁静，周围只剩下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心里很难过，所以要发声大哭。
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她听见叹息与哀嚎，她看见惊慌与震惊。巨大的脚步声像儿童用墨水侵袭的五线谱，杂乱纷扰，把一切都吃掉。
吃掉……吃掉……吃掉！
刺眼的白光穿破黑暗，像一把利剑刺入她的瞳仁，她紧紧闭上了眼，可强光依旧在她的视网膜上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亮色光晕，映透着她皮肤里血管的红色。
轰隆——雷声响起，雨打了下来，泥土味被冲刷，脚步声与碎雨也被铺天的大雨撕碎□□。
世界归于宁静，仿佛不曾有人来过。
“姐姐？我们到了，快醒醒。”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楚南芸艰难地抬手揉了揉眼睛，缓缓抬起眼皮，视网膜上留下一小块模糊的影。
“姐姐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我们今天先到这，明天再说吧。”傅梓深的脸距离楚南芸只有咫尺之遥，他清透的粉红色眸子像神秘的旋涡，将一切光亮都吞噬殆尽。
“没事，我只是打了个瞌睡，我们走吧。”楚南芸甩了甩酸硬的手肘，从悬浮车上跳了下来。由于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她的膝盖有些酸痛，动一下便发出细微的骨骼音，像某种老旧的机器正在重新转动自己的零件一样。
方舟实验室如往常一样，走廊的墙壁上贴满了带有金色独眼太阳的海报，底下有一行小字：赫弥斯坦在东方。
楚南芸扫视过那些蝇头小字，回想起之前在图书馆翻看明光城资料时看到过有关赫弥斯坦的故事。传闻灾变时期太阳内部状态极不稳定，在这样的情况下太阳风暴和强烈的射线在宇宙中游荡，杀死了无数生灵。就在人类命悬一线时，太阳内部的异变突然停止，一直到现在都稳定于一个“偶尔晒晒没事，但时间长了会出问题”的状态。虽然科学家们也给出了相应的解释，但是对于死里逃生的大多数来讲，科学已经不能成为救命稻草，加之舆论与神学的兴起，人们逐渐开始相信是一位名叫赫弥斯坦的神祗阻止了太阳异变。
赫弥斯坦以血肉之躯紧紧拥住太阳的核心，祂的□□在火焰与射线的灼烧中腐烂、再生，祂用自己的自由换来了子民的生命。然而祂只能延缓太阳的爆发，无法让太阳变成几千年前那副温和的状态，为了防止子民们因为缺少阳光的呵护而患上各种疾病，赫弥斯坦便摘下了自己的一只眼睛扔到了人间，这只眼睛就成为了明光城的人造太阳。人造太阳每天从明光城的东边升起，于是人们便说因为东边是赫弥斯坦的故乡，所以太阳会从东边升起。
楚南芸看着书本上的文字，又是震撼又是好笑，震撼在这段故事跌宕起伏、动人心魄，乍一眼真的有古代神话传说的味道；而好笑在人类总是喜欢给任何事情赋予意义，很多人心知肚明人造太阳是“人”的产物，但他们就要添油加醋，造一个神来让原本艰难的生存变得“看似”简单，这样好对那些可怜人说一句“因为你心不诚，所以圣主抛弃了你”，简单一句话便把己之恶转化为了彼之恶。
“东方”，楚南芸在心里默念了这两个字，她的故乡东海村就在东方。
她不知道赫弥斯坦是否真的存在，但是无所谓，她迟早还是要再回一趟东海村的，到时候就再往东边走一走，去亲眼看看赫弥斯坦到底是什么样吧。祂究竟是不是只有一只眼睛的太阳，又或是其他什么东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楚南芸想亲自去看一看。
她跟着傅梓深绕了几个弯，登上电梯，来到顶层。方舟实验室的顶层——整整一层都属于大名鼎鼎的迈尔斯博士。这里井井有条地排列着几个白色的带有透明特质玻璃的实验室，楚南芸看见有好几个穿白衣服的研究人员走来走去。
她瞥见一间屋子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金属管子，一个人形机器人被机械手吊在半空中。
“这是什么？”楚南芸好奇问。
“这个呀，是我们研制的ai机器人哦！”迈尔斯博士顶着厚重的眼镜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吓了楚南芸一跳。
“为什么会突然研发机器人？”楚南芸愣了一下。
“这可不是现在才突然研发的，好几年前我们就已经研发上市了。不过基本人都是居家式机器人，公共场合里很少出现——哦，傅圣察官看不上这东西，他那没有你估计也就没见过。”
迈尔斯领着两人一同进入了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里有一整面墙都是显示屏，显示屏上是各个实验室的实时监控，楚南芸出出神地盯着那具机器人，道：“和我以前在电影里看到的机器人不同，这具机器人躯体似乎并没有那么标准？
”
她指的是在影视剧作品中很多机器人都会使用美型身材或者健硕的身材，以来满足各种需求，而在方舟实验室的这具机器人——肥胖，臃肿，身材矮小，并不符合一般的人类需求。
“这个啊，说来可就话长了。”迈尔斯推了推眼镜，道，“最近几年明光城的生育率低得可怕，年轻一代几乎很少自愿向生育院捐献精/子卵/子，再这样下去明光城迟早完蛋。于是我们做了一个有关为何生育欲望低下的调查，大多数年轻人回答说因为人情冷淡，缺少陪伴，荷尔蒙分泌达不到生育所需的正常值。根据这种情况方舟实验室开始研究制作陪伴型机器人，以此来刺激年轻人的欲望，从而提高生育率。”
“这个呢，其实是给某些癖好比较特殊的人群定制的。”说到这里，迈尔斯露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笑。
“那为什么不鼓励年轻人社交？不比制作机器人来得方便？”楚南芸只觉得很荒唐。
一旁的傅梓深耸了耸肩：“因为过度的社交会被神会判定为滥情，这是不道德的，有反教义。但是嘛，教义里可没有规定不可以与非人物种过度接触，哈，有趣。”
不允许异性过度接触，但又要制作机器人来唤醒人的欲望，楚南芸在心里默默给神会又打了一个小叉。
“机器人的作用难道就是充/气/娃娃？”楚南芸颇为大胆地提问。
迈尔斯没想到小姑娘如此奔放，他哈哈一笑：“这些机器人也都有简单的电子脑，里面植入了ai程序，可以自主学习一些人类语言习惯，除了那方面的作用以外还是可以充当半个伴侣的。”
楚南芸只觉得这个世界比她想象得还要抓马奇葩，她甩了甩脑袋，将话题拉回到正事上来。
“博士，我们想要调查一个人的尸检报告，您可以帮帮我们吗？”她道。
迈尔斯搓了搓又大又红的鼻子，嘟囔道：“可以是可以，毕竟粟将军那给你们开了权限，但是……你们身份特殊，调档案的话会被神会知道。”
他说话已经足够明确，傅梓深和楚南芸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想查是可以，但是神会问起来要怎么办？
傅梓深眼睛一转，狡黠地拉过博士，小声道：“我在黑市看到了样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迈尔斯身份受限，在没有得到神会批准的情况下他是无法进入黑市的，不光是他，方舟实验室以及军队的大多数都是没有自由出入权的，至于傅梓深是如何能够大摇大摆地随意进出黑市，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
“灾变前人类生物科技的巅峰，仿生机械手，你不感兴趣吗？”傅梓深像海妖一样发出致命的诱惑。
迈尔斯果真上了套，他咽了咽口水，眼睛瞪得滚圆，极力地压低声音问：“你确信你没看错？那真的是灾变前的？”
“千真万确。博士，现在在明光城里找到那玩意可不容易啊，怎么样，做个交易如何？”傅梓深粉红色的眼睛里闪射出小狐狸般狡猾的光，没撑多久，迈尔斯便败下阵来，道：“我带你们去。”
偌大的白色空间内摆放着几个高大的柜子，柜门和地面都干净得能照镜子。迈尔斯扶着梯子攀到了三米高处，用指纹打开了其中一扇柜门，从里面拉开一个小抽屉，将一只小小的芯片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楚南芸老家的尸检报告还是纸质存档的，她没见过这种东西，颇有些好奇。
“是你们要调查的那个人——玛莎的电子脑芯片。”迈尔斯将芯片插入了一个简易的读取器里，屏幕闪烁了一下后开始播放玛莎的记忆。
芯片的储存量十分巨大，楚南芸和傅梓深不断加速才把时间线调到了玛莎即将与克莱夫相识的那段时间，但就在这时，读取器黑屏了。
“怎么回事？”傅梓深拍了拍读取器，但它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博士检查一番后道：“格式化了。”
“电子脑格式化？”楚南芸瞪大眼睛，这又是一个她闻所未闻的东西。
“你大概可以理解为，玛莎本人自愿删除了后半段的记忆。”博士言简意赅道。
“为什么要格式化？”傅梓深不能理解。
楚南芸沉思片刻后，迟疑道：“难不成真的是因为克莱夫的死对玛莎的打击太大了，她不想回忆起这些事情于是选择了格式化？”
“看来也就只有这种解释了。”傅梓深无奈地叹了口气，“线索又断了，姐姐。”
楚南芸原地思考了许久，她将头发绕在指节处慢慢摩挲旋转，在头发转了第32圈时她问：“这块芯片确定就是玛莎本人的吗？有这块芯片就能断定她已经死亡了？”
博士点了点头，耐心解释道：“电子脑就相当于一个人的身份证，你所有的信息都和电子脑高度绑定，每一个电子脑都有自己的独特编号，而只有人在确认死亡之后，方舟实验室才会回收他们的电子芯片。也就是说，你能在这里找到某人的芯片，就可以证明那人已经凉透了
。”
楚南芸又思考了一番后道：“我知道了，谢谢博士。”
她就保持着低头沉思的神情一路走出了方舟实验室，两人离开之时，博士还抓住傅梓深小声道：“记得把机械手偷偷邮到我这来。”
傅梓深比了个“ok”的手势，紧紧跟上楚南芸，并在她没注意看脚下时拉了她一把，避开了一个敞开口的井盖。
二人就这样无言回了家，一踏入家门时，楚南芸突然猛地拍了手掌，呼道：“我们搞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傅梓深被她吓了一跳。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探讨玛莎自杀是建立在什么事之上的吗？”楚南芸目光炯炯道。
“她接受不了克莱夫去世备受打击？”傅梓深道。
“对！但是今天我们又发现玛莎删除了有关克莱夫的所有记忆！”楚南芸兴奋得脸都红了，“也就是说，在她死亡前她根本不记得克莱夫这个人，又怎么会因为他而死呢？这里逻辑有问题！”
傅梓深恍然大悟：“所以玛莎的死定有蹊跷？”
“是！她很有可能不是自杀，而是遭遇了他杀。”楚南芸将垂在脸庞的碎发撩到了耳后，“如果是自杀的话，那为何有人要删除她有关克莱夫的记忆？如果是他杀，那肯定是因为玛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惨遭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