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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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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见到三弟北堂月明,阿元望着那张贵极人臣的脸,一时间有些恍惚,当年少小离家的他不知何时长成了这般气质不凡的模样,他眉眼很像他们的父皇,看似漫不经心却又胸有成竹的样子。

    阿元不禁上前抚摸他的脸,两只眼睛怎么也看不够,生离死别的凄楚如潮水一般在阿元心里来了又去,让人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明儿……”

    她颤抖着唤了一声弟弟的名字,也只是唤了一声。

    北堂月明将阿元的手取下,微笑着扶她到一旁坐下,如今的皇姐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让后宫鸡犬不宁的霸主祸精了,她的眼神疲惫困倦,身形柔弱单薄,像寻常中年女人一般平凡。

    北堂月明曾经以为,大周的江山应当是系在这位备受宠爱的帝国公主身上,否则,为何父皇在临终前屡屡提及,两位皇兄也极力讨好,毕竟她的身后是战功赫赫、不可一世的岭南军。

    “明儿,你在鹭州还好吧,你母妃,都还好吧?”

    阿元爱怜地看着三弟,关切的话语无论何时都是以日常寒暄开头,即使出身皇家也不例外,北堂月明低头冷哼了一声,很快便又抬眸朗笑,淡淡地回答道:

    “都好,多谢皇姐挂念。”

    听到这话,阿元心里舒缓了许多,出嫁那年,她转道去了鹭州,在二哥的祯平王府住了三个月,从天寒地冻到柳绿花红,她都没机会在鹭州的大街小巷好好转转,品一品市井小食,游一游江南水乡,只清楚地记着那句话,一句江南俚语:

    “莫恋上青天,何不下江南。”

    自然知道,那是一个极好的地方,否则也不会将三弟滋养得这样好,明眸皓齿,朗月繁星。

    “那就好,那就好。”

    见颜仲琪在一旁静静等候,始终不发一言,北堂月明的眼中流露出有些艳羡的神情,他们夫妻成婚这么多年依旧相敬如宾琴瑟和鸣,若不是驸马爷足够体贴忍让,单凭皇姐这样的性子,早就闹得鸡飞狗跳了。

    于是北堂月明郑重地问道:“驸马爷对皇姐一定很好吧,看来定是会和和美美直到白头的。”

    阿元转头看向一身常服的颜仲琪,不自觉地笑了,今日的琪哥与往常很不一样,他极少穿亮色的衣服,今日这身鸭卵青的窄袍倒衬得他英姿焕发,他也不知何时续了胡须,更显沉稳了。

    “是啊,琪哥对我很好。”阿元发自内心地回答。

    可转念一想,这么多年,竟然从未过问过,她的这位弟弟为何一直都未娶妻生子。

    北堂月明如今将至而立,却还未成婚,他是皇子,也是臣子,无论是出于亲情还是礼法,朝廷都应该关心问询。

    但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提及,连阿元都忘了。

    但此时问及,又太过刻意,正当阿元为难时,北堂月明自己悠悠叹息道:

    “本王的确不如皇姐这般好命,这么多年,竟未得一个有情人,又何谈白首不相离呢?”

    听完这话,阿元嘴唇蠕动,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也许是察觉到阿元的窘迫,颜仲琪便上前准备将阿元接走,他与北堂月明相互行礼,这位恒昌王虽礼貌周到,但身为军人,颜仲琪却明显感觉到他眸子里渗出的丝丝寒意。

    这显然让颜仲琪觉得不太舒服,正要拜别,北堂月明偏又拉住颜仲琪的手,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立即朗声说道:

    “我的那个门客印百川已经在颜府住了多日了,许是因为我那好外甥悉心招待,叫他有些乐不思蜀了,想来定是江南不如岭南,鹭州也比不上昌州吧。”

    颜仲琪不知他此话何意,说是阴阳怪气却有几分真情实意,他碍着阿元的面子不好继续纠缠,便谎称他们的马车已经在城门外等候了许久,以此为借口离开了。

    坐上车,阿元频频回头,她看到北堂月明在城楼之上微笑伫立,漫不经心把玩着手里的纸扇,他的金冠玉带在阳光下分外显眼,如明珠般闪耀,而庄严肃穆的城楼恰如盛珠的锦匣。

    阿元看的眼睛生疼,颜仲琪伸手将车窗放下,把阿元圈在自己怀里,嘱咐她不要胡思乱想。

    可她怎么可能不乱想,北堂月明此番回京吊唁,直接住进了含英殿,虽说那是他离京之前在宫内的住所,可谁人不知含英殿应为当今陛下亲生皇子居所,即便陛下暂无子嗣,恒昌王也应当避嫌才是。

    陛下成婚快六年了,竟然一直未有子嗣,朝中流言纷纷,陛下即便听见了也不做任何解释。

    此为陛下床笫之事,阿元作为长辈,也不好开口劝诫。

    罢了罢了,头又疼了,颜仲琪察觉到阿元眉头深锁,有些痛苦地敲打自己的脑袋,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转移她的注意力。

    是一只木刻的小狮子。

    阿元将那狮子接过来,一眼便认出这是当年琪哥亲手雕刻送给自己的,狮子憨态可掬,在地上打滚玩闹,活灵活现,且底部还刻着阿元的名字。

    那年听闻琪哥中箭,阿元曾带着它去瑶州探望,路上不小心遗失了,难过了许久,没想到,却被找回来了,失而复得的欢喜短暂地冲刷掉阿元心中的烦闷,她把玩着小狮子,满脸是笑,爱不释手。

    这次回程,阿元明显平淡温和了许多,也许是习惯了失去,懂得了命不由人。

    快到陵阳时,颜仲琪轻声询问阿元的意见,要不要进城看看故人,阿元低头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车马不疾不徐地前行,巍巍青山一座一座向面前驶来,远望时近在咫尺,走近了却相去甚远,只觉得寒气逼人。

    漫山遍野的荔枝树早已硕果累累,农人们背着竹筐辛勤采收,阿元瞧这欢喜,叫停了马车,薛蝉见状,便策马上前,买了几串回来,颜仲琪替她剥开一颗喂到嘴里,想起初来岭南时,阿元总说要“日啖荔枝三百颗”。

    岭南的荔枝自然是冠绝天下,否则也不会有“一骑红尘妃子笑”的美谈,只是颜仲琪心里很明白,对于阿元来说,相较于帝都,岭南无疑是穷乡僻壤,因为她必须来到这里,扎根这里,才不得不给自己找一个心甘情愿的理由。

    “好吃吗?”颜仲琪爱怜地问道。

    阿元小猫一般羞赧一笑:“自然好吃。”

    “别贪吃,小心上火。”

    “少吃上火,多吃才不会。”阿元根本没在乎,颜仲琪非常惊讶她怎么晓得这些经验,只见她似从前那般从嘴里裹出一颗荔枝核,奋力地吐向远处。

    “老太君教我的。”

    阿元回答。

    她说完,便都沉默了。

    岭南春日多雨,真好,老太君最喜下雨天了。

    可阿元初来时并不习惯,细雨绵绵惹人愁思,她从未抱怨过,还会给京城的二哥写信,信上有句话颜仲琪记了好久都不敢忘,每每思及都会心潮澎湃。

    “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好一个“此心安处是吾乡”。

    帝国娇艳的牡丹不得已开在远离故土的乡野里,阿元却说自己足够坦然心安。

    回到颜府,肃穆的白幡昭示着死别的苦痛,冷清的宴堂呼呼灌风,穿堂风吹乱了阿元的头发,她穿过石牌坊,径直往祠堂去了。

    添了灯油,上了香,略略吃了几口饭就回屋了,不一会儿,侄媳妇姚紫嫣亲自端来了安神汤,她禀告阿元,公公颜伯文暂代节度使之职主持军中大情小事,三叔颜叔垚带着四叔颜季琳去了有象国监采银矿,又因为南海匪患猖獗,有象国国主请求联合剿匪,衡儿自请去南海,十日前从岭南军中出发。

    阿元听到她如是说,心中免不了担心却又无奈,这就是身为颜家人的宿命,注定是要在马背上征战一生的,随后想到茂儿夫妇方显慰藉,便问道:

    “茂儿和暮云呢?”

    姚紫嫣抿嘴笑了笑,直言不讳答道:

    “暮云听说瑶州一代推行汉化,想要去开坛讲学,可茂儿已经答应了灵溪老人去蜀中问道,两个孩子僵持了半天,最后还是咱们茂儿心疼人,决意陪着暮云,但又因为爽约,心中多有愧疚,就在西边院子,隔空给老先生磕了好几十个头,才写信托人捎到蜀中,请求老先生原谅。”

    阿元心想,真不愧是她那实心木头般的儿子,新婚之际,居然还想着去蜀中那种偏远之地,就算是暮云甘心陪着,也不能说去就去,哪有一点花前月下的浪漫柔情,这一点真是像他那不开窍的爹。

    反之衡儿就很好,紫嫣说,此次印公子前来,衡儿招待周到,殷勤备至,倒叫她这个做嫂嫂的没派上半点用场。

    “我瞧那个印公子真是风流婀娜,竟比女子还要貌美,自打进门,就引得阖府上下围观,乍见之下,我险以为是咱们衡儿的情娘,差点闹了笑话。”

    姚紫嫣想起印百川方到颜府时的情形,忍不住跟公主分享,阿元也觉得很有意思,那位印公子她见过,姚紫嫣的形容并无夸张,初见之时,她也惊为天人,后来见他品性不错,又与衡儿相处融洽,十分难得,衡儿常在军中,且长大后性格愈加孤僻,鲜有密友,如果恒昌王愿意割爱,阿元确实想将他请到岭南,与衡儿长久为伴。

    “印公子是不是早已出发回鹭州了?”阿元问道。

    姚紫嫣又笑了,她认真回道:“印公子也是胸怀大义之人,一点也不似江南的酸腐文人,只知吟风弄月,他听说衡儿自请带兵去南海,竟然要求同往,抗击海匪,助衡儿一臂之力。”

    阿元与颜仲琪同时惊住了,若说那位印公子愿意陪着衡儿游山玩水自然可信,可竟然自请陪同衡儿去南海那荒蛮之地,不说剿匪缉凶本就是九死一生,一路颠簸劳苦亦是常人难以承受的。

    “这位印公子真是不错,恒昌王驭下有功,当无愧于皇恩。”

    颜仲琪发自内心夸赞阿元的弟弟,她当然会心安不少,还未离开京城时,当后宫还在为他擅自住进含英殿而愤懑指责时,前朝的官员却在夸赞恒昌王治理鹭州尽心竭力,不仅功在当代,且福泽后世。

    阿元后来才听说,前几年,鹭州的万仙湖已经被葑草藻荇堰塞过半,湖水因此减少,咸潮顺着禹陵江倒灌,带来的巨大泥沙淤塞了贯穿鹭州城的清水河,百姓生活大受影响,恒昌王便下令治湖,征用千名百姓清除水草,深挖湖底,用挖出的大量葑泥铸成一道跨湖长堤,堤中建立五座石桥方便湖水流通,又命鹭州知府带人疏通清水河,保障漕运和百姓用水。

    恒昌王因此被鹭州官民盛赞,其名誉威望可比当年的祯平王。

    阿元有些骄傲,扬起脸看向颜仲琪,满脸自豪地说:

    “那可不,我们北堂一族个个都是好样的。”

    颜仲琪无奈地点头,眼看更深露重,忙请她早点上床睡觉,姚紫嫣见状适时行礼退出,阿元去妆台那卸下发髻钗环,对着铜镜梳头,很自然就瞧见了自己头上的白发,如今也不愿自欺欺人了,便随手拔下一根,把玩了起来。

    “所谓‘朝如青丝暮成雪’,如此想来,老天待我不薄,在将至不惑之年才让我青丝变白发,而并非一朝一夕。”

    她如此戏谑,倒叫颜仲琪心里发酸,虽然他比阿元年长,白发早已生成,且并不比阿元少。

    可他只在意阿元,在意她的喜怒哀乐,所思所感,世上每一个妇人都是惧怕年华老去,朱颜辞镜花辞树始终难以阻挡。

    阿元老吗?颜仲琪并不认为,反而觉得她随着年岁的增加愈加温婉多情,从青涩到成熟,从随心所欲到谨小慎微,从随喜自在到悲悯苍生,这便是大周的公主。

    二人宽衣躺到床上,阿元从枕头底下摸出小狮子把玩了起来,突然想到在衡儿小的时候,因为觊觎爹爹的黄铜醒狮宝刀未得,便把主意打到这个木刻小狮子的头上,因此茂儿总是奶声奶气地劝诫他,君子不夺人所爱,他也的确个懂事的孩子,虽然爱而不得,却也没有继续纠缠,只是偶尔借着向爹娘请安的时机,要过来玩一会儿,玩累了就自觉放回原处,后来嫌麻烦,决定自己复刻一个一模一样的,因用刀不善,差点把自己的手指头割了下来,当即鲜血淋淋,吓坏了众人。

    如此想来,衡儿自小到大几乎从未放纵过自己的欲望,克己复礼,敦厚老实,怪不得所有人都喜欢他,称赞他,而再多人的喜欢都比不上心上人的倾慕和仰望,如若有朝一日能得一两情相悦之人相伴一生,衡儿此生便有了长久的慰藉。

    如今,他年岁见长,关于终身大事,自己的弟弟都赶在前头了,真不知将是哪家的姑娘能与衡儿相扶到老。

    “琪哥,咱们给衡儿寻一门亲事如何,先预备着,等过了日子再热热闹闹迎进门?”

    阿元骤然坐起,把快要睡着的颜仲琪吓了一跳。

    “说亲?衡儿?”

    颜仲琪顿时清醒过来,还是阿元思虑周全,衡儿都这么大了,又长久地待在军营中,哪有机会见到女子,更别提人品好,家世也好的适龄女郎,要是无人替他筹谋,搞不好真的要打一辈子光棍。

    “那寻谁家姑娘做儿媳呢?是从京里世家大族里选,还是就在岭南当地挑?是选文官家的姑娘,还是武将家的小姐?是……”

    “好了好了,琪哥,你都把我问晕了,我也只是刚想到,哪里就能考虑得那么周全,再说了,我虽是公主,在京中长大,但与那些公卿之家交往并不多,岭南我就更不熟了,至于文官还是武将,这都不重要,只要是姑娘人品好,样貌好,合咱们衡儿心意就成。”

    通过琪哥的问询,阿元才知道说亲是一件极复杂的事情,此时她愁坏了,要是衡儿能有茂儿一般省心就好了,虽不指望他直接把媳妇带回家,起码要先找到人吧,他们做父母的,才好助力帮忙。

    “要不,咱们给陛下上一道奏折,请他为这个表弟张罗,他们从小到大一直都很要好,这个忙他一定会帮。”

    面对颜仲琪这个提议,阿元瞬间脸色就不好了,颜仲琪马上自责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国丧家孝之下,怎能堂而皇之提及婚嫁之事。

    “算了,明日我便给衡儿写封家书,让他自己多操心,就是带回来个乡野村妇,只要他愿意,我都由着他。”

    颜仲琪也缴械投降了,阿元白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躺下睡了。

    令阿元没有想到的是,颜仲琪真的给衡儿写了封信,为了尽早让衡儿收到并行动起来,他用飞鸽传书的方式送达,信很短,也许是受父亲耳濡目染,颜仲琪也学会了写打油诗:

    “建功立业日子长,早点娶妻做新郎。”

    颜衡看到信后不由地扑哧一笑,从而惊动了在一旁饮酒的印百川。

    在茫茫大海之上,飘零了半个多月之久,岭南军船即便再大,困久了也会觉得沉闷,颜衡是个能耐着得住性子的,他每日除了吃饭练拳会走出房门,其余时间均在房里待着,读书睡觉制兵器,整日都是这样,与在军营中一样生活规律。

    可印百川就不一样了,他从未再一个固定的空间待上这么久,早就烦躁郁闷了,无可奈何之下,便敲响颜衡的房门请求作伴,颜衡欣然请进,二人便下棋为乐,也会饮酒,只是不经常。

    听到颜衡的笑声,印百川自然好奇地上前,可字条却被颜衡攥在手里,紧紧不放,印百川与他动起手来,几个回合下去,便抢到了字条。

    他看过之后,冷笑着,随手往窗外丢去,海风裹挟着飘到了海里,一个浪打上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世子身为公主和节度使长子,自然是要娶妻生子,延续血脉的,微臣在此先贺过了。”

    印百川的眼神霎时冷漠了起来,因饮酒而微醺的脸颊更显红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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