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米
周日上午九点，太阳温暖。和煦的光被百叶窗阻隔分割，变得柔软，一条条的，沦为了黑色房间的点缀。
按约定，李不同在办公室接见了的张欲出——一个四十多岁，衣着考究，笑容可掬的中年人。
寒暄后，二人分宾主落座。张欲出看着眼前这位身穿米色连体工装的少年，怎么也不能把他和校长这个词联系起来。
张欲出亲至，李不同还是有些意外。一般带孩子来补习的，80以上的家长都是女性。
“张总”李不同问，“孩子呢？”
没见到张小米，李不同心中有些失落。为了这次会面，他做了不少准备工作。
“参观您的学校呢。”
张欲出笑容可掬地说，“失礼了，您见谅。”
话音刚落，虚掩的门被推开，一个身材娇小，眉清目秀，眼睛乌溜溜的女孩探进来大半个身子。一眼望见李不同，她愣了一下，随即两眼放光地窜进屋内，指着李不同大叫：“就你！就你了！”
说着她疾步走到办公桌前，探身伸手，努力想去摸李不同的头。李不同愣了一下，他知道这就是张小米了。
身材矮小的张小米当然够不到李不同的头，有些尴尬。李不同突然出手，以撸猫的手势抚了两下张小米的头顶。张小米一时愣住，伸着胳膊转头望向张欲出，一脸的蒙圈。
“就你给我补课吧。”
张小米坐到了椅子上装乖。
李不同无奈道：“你不是要补物理吗？我连三大定律都忘了。要不……我教你跳舞？”
“好啊好啊好啊！”
张小米忙不迭点头。
“你先把物理成绩提上去，我就教你跳舞。”
李不同想把话拉入正题。
“行！没问题！”
张小米眼放星光地说，“你得有一米九了吧？妈呀，你是素颜呐，你要是再胖点儿就更好了。哥，你会劈叉不？……”
“小米，叫校长！”
张欲出不得不打断女儿的无礼了，否则他也不知道女儿接下来会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
“酷啊！”
张小米赞叹的是这间古怪的大屋。他终于肯把视线离开李不同，环视了办公室。
“小米你物理成绩为啥一直不及格？”
李不同硬生生把话拉到了正题上。
“学不会！”
张小米丧气道，“我其他科可都七八十分。”
“我帮你找个物理老师试试？”
李不同慢悠悠开口，“你现在的物理家教水平不行！……”
“谁说的？”
张小米有些急了，“现在给我补物理课的是八中的名师！八中也是重点！和我们九中差不多。”
“张总，”李不同看向张欲出道，“我们补习这行水深，您也没打听一下八中有没有廖帅这个人？”
他直接点出了张小米物理家教的名字。
张欲出闻言愣了一下，迟疑道：“廖老师是我朋友给我介绍的，说是八中的名师……”
“八中就没有廖帅这个人！”
李不同笃定道，“您要不要现在就打电话验证一下？我有他们校长的手机号。”
张欲出皱了皱眉，已经信了李不同的话。
“李校长认识廖帅？”
张欲出提出疑问。
“不认识。”
李不同摇头道，“我想先弄清楚小米成绩不好的原因，所以就打了几个电话……”
“大哥你都问谁了？”
张小米有些紧张。
“我打了十六个电话，”李不同道，“你猜我问谁了？”
张小米愣住，一时无言。
“校长费心了！”
张欲出道谢，目露欣赏之色。那是上位者的眼神。
“小米我帮你找了个物理老师。”
李不同道，“一会儿你先试试课。”
“是谁呀？”
自觉被查了个底儿掉的张小米心神不定。
“你们九中是全市最好的初中，”李不同答道，“当然找你们学校最好的物理老师。还得是教你们年级的……”
“不可能吧。”
张小米不屑道，“我们初二最牛的物理老师是方丽然。她外号叫三不师太：不收礼，不吃请，不补课。你能请动她？”
。
“方丽然……”李不同沉吟。
“不行了吧？”
张小米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得意，“三不师太是七班班主任，可老狠了，幸亏不教我们班。”
张欲出笑吟吟地看着李不同，不知道这位年轻的校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也觉得不可能有人能请动名师方丽然——那位大名鼎鼎的三不师太。
敲门声响起，李不同起身喊了声：“请进！”
张小米看着李不同190高挑的身材，眼睛又直了。
房门缓缓打开，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女性缓步走了进来。她目光冷冽，面容倨傲，嘴角自然下撇，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
张小米转头一看，大叫了一声：“三不！”
整个人都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我叫方丽然！”
鼎鼎大名的物理名师站得笔直，不动如山。
“小米！叫老师！”
张欲出慌忙起身，一边呵斥张小米，一边向方老师双掌合十，微躬致歉。
方丽然轻轻颔首，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后旋即收敛。冷冷对张小米道：“叫我外号，想把我气走。你那点儿小心思……”
连李不同都觉得这位名师随时可能从背后抽出宝剑，当头把张小米劈成两半。名师的气场，不弱高官。
张小米是真的怂了，中规中矩地向方丽然鞠了一躬。“老师好！”
问候完她又低声嘟囔了一句，“您不是不补课吗？……”
“我是不做有偿补课！”
方丽然冷然道，“李校长找我给你补课，我一分钱不收。”
张小米父女俩同时看了李不同一眼，都有些蒙。
“先说好了，跟我补课没有试讲！”
方丽然声音清冷，“愿意跟我补课，今天就是第一次。不愿意咱们就都别耽误工夫。”
“小米，机会难得！”
张欲出急忙叮嘱女儿道，“你要是跟方老师都学不好物理，咱也就放弃了。”
他说话十分得体。鼓励女儿的同时也捧了方丽然。
方丽然用赞许的目光看了一眼张欲出。那是上位者的眼神。
“您都出马了，不学我是傻子。”
张小米低着头嘀咕。
“校长，”方李然冲李不同道，“哪间教室？”
“二零六”李不同回答。
方丽然看了张小米一眼道：“走吧，上课。”
说完径自转身向外走去。
门外嘈杂声渐起，二十多个班级陆续下课了。办公室紧闭的房门隔绝了大部分的噪音，却隔绝不了青春的躁动。满楼筒子行走的荷尔蒙似乎要胀破整栋楼。
房间里只剩下了李不同和张欲出。桌面上放着一个精美的“九曲红梅”茶叶礼盒，那是张欲出给李不同带来的见面礼。
“还请张总别追究廖老师，”李不同叹了口气道：“只是混口饭吃。”
“我明白。”
张欲出点头应允，笑道，“李校长哪天有空，我请你到楼子里吃顿饭。我的厨子可都是真的。”
听出张欲出言语对补习行业的嘲讽，李不同无奈摇头。
张欲出不再计较，笑着问：“校长喜欢吃什么？”
“馒头。”
李不同答。
“我是说菜品类……”
“腐乳。”
张欲出微微蹙眉。
李不同耸肩，从桌下抽屉里依次拿出了黑龙江二克山腐乳，天津利民腐乳，广东广中黄南乳和四川海会寺白腐乳。他饶有兴致地讲起，不同口味的腐乳混合后会形成怎样新的风味……
看着办公桌上摆着的四瓶腐乳，张欲出真猜不出这年轻校长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没有人会拒绝方丽然这样的名师补课。无论是学生还是家长。按照方老师的安排：张小米每周二、周四晚八点，周日上午十点补习物理。她还放出狠话：“张小米你要是成绩提不上去，我就把你调到我的班去看着你！”
下午三点多，天羽学校的“大总管”走进了李不同的办公室。李不同在天羽学校有两大强助：一个是“大长老”刘必一，一个是“大总管”西门笗笗。
进屋的是西门笗笗。女孩圆脸，笑眼，大碗头。穿着一件咖啡色毛绒上衣，就像一只会走的玩具熊。
李不同起身相迎。他可不愿慢待这个只比自己大两个月的女孩。西门笗笗来学校工作快三年了，天赋异禀的女孩，能够记住几乎所有学生的名字。她兼任了学校招生办主任和财务主管，是天羽学校名副其实的大总管。学校能有今天的规模，西门笗笗居功至伟。
“张小米预交学费了。”
西门笗笗开心道，“她爸让司机送来的，十万！现金。”
“存上吧。”
李不同不动声色。
“钱是不是有点儿多？”
西门笗笗又问。
“张欲出这是在表态。”
李不同道。
“我先把钱存银行。”
西门笗笗点头道，“一年利息能买一屋包子。”
说到吃的，她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嘴唇抿成了一字。
他觉得她可能喜欢他，可是又有哪个女孩不喜欢他呢？
他觉得他可能喜欢她，可是又有谁不喜欢这个“会走的玩具熊”？
张小米跟方丽然第四次补课的时候，就遇到了瓶颈期。又因为上课溜号儿，被方丽然踢了一脚。回到家的张小米大哭大闹，还砸了电视。扬言不仅不再上方丽然的课了，还要从九中转学。
张欲出给李不同打来电话说明了一切，温言请求李不同想办法。
“行吧，张总。”
李不同在电话里答应道，“周日九点，您早点带小米过来吧。”
周日上午九点，张小米悄悄推开了李不同虚掩着的房门，映入她眼帘的是两个男生的背影，其中一个自然是李不同，另一个从背后看去应该也是一个帅哥。两个坐在客椅上的男生正在用手机组队打“王者荣耀”。有时头都快挨到了一处。
张小米的心砰砰狂跳着走到二人对面，发现那个陌生男孩果然是个小帅哥，出类拔萃的那种。男孩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样子，虽然坐在那里也比李不同低了半头，可是他还在发育，青涩如许。男孩子眉目如画，皮肤嫩白，艳红的嘴唇紧绷着。典型的盐系小帅。
“哇！”
张小米忍不住兴奋地叫了一声。惹得两个游戏中的男生同时瞪了她一眼。张小米用手捂住嘴，不敢再吭气。只是不停打量着大小两个帅哥，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后面进屋的张欲出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随手关好了房门。
几分钟后，两个男生结束了游戏，看神情是输了。
“校长，我上课去了。”
一口东北腔的小帅哥收起手机，拎起黑色的双肩包起身向外走。他神情羞怯，垂着眼帘，没看张小米一眼。
张小米跳过去拦住他，掏出手机讨好道，“帅哥，加个微信呗？”
小帅哥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退了一步，无助地望了望李不同。
“小米别捣乱！”
张欲出低声训斥，“哥哥得去上课。”
“不许欺负我们家小鲁！”
李不同懒洋洋道。
叫小鲁的男孩低头绕过了张小米，快步走出了房门。
“你们家小鲁？”
张小米看着李不同，满眼都是小星星。
李不同暗骂了一句：“十个花痴九个腐！果然没错。”
他起身跟张欲出打了声招呼，坐回到了自己的主位上。
看着落座的父女二人，李不同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找不到比方老师更好的物理老师。要不，咱们就到此为止吧。”
“谁说我不上方老师的课了？”
张小米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李不同看看张欲出，张欲出看看张小米，张小米瞪了她爸一眼。
张欲出哭笑不得地看着李不同道，“李校长打电话，方老师能来，能来……”他臊眉耷眼地不停点头。
十点，张小米又跟着方丽然进了教室。她从李不同那里得知，那个叫小鲁的帅男孩不姓鲁，姓汪。汪小鲁十六岁，今年高一，在天羽学校补课半年多了。她腹黑两个帅哥关系的同时，盘算着如何去撩那个盐系小帅。
“兄弟费心了！”
张欲出第一次和李不同称兄道弟。
李不同轻笑，感觉有些疲惫。留住张小米这样的学生绝非眼前利益，“三海首富”的身边当然有一大批的社会名流。如果能在张欲出的影响之下，多来几个张小米这样家庭背景的学生，普通家庭的学生家长会趋之若鹜的跟从……。
“那个小帅哥是你特意找来的吧？”
张欲出戏谑的笑问。
李不同点头承认，皱眉道，“小鲁社恐，有洁癖。除了我之外和别人很少说话。张总放心，早恋这种事不会发生。”
“兄弟你心思太密。”
张欲出未免感叹。
张小米第六次物理补习之后，九中的摸底考成绩出来了。张小米的物理考了97分！这次连老于世故的张欲出都不淡定了，他给李不同打电话的声音掩不住兴奋：“……兄弟，还得方老师，还得你！我得让小米到你那儿补全科。你等着啊，你等着！周日我过去咱细聊……”
周日上午，天色阴沉。再阴的天也阴不过方丽然的脸。她审视着张小米递来的物理考卷，忽然将手中的卷子砸在了张小米嬉笑着的脸上。她低声咆哮：“错的这道选择题我有没有讲过？”
张小米赔着笑拾起散落地上的试卷，向方丽然鞠躬道歉：“对不起老师，是我马虎了。”
成绩差的学生突然差点考了满分，就像是穷人一夜间中了六合彩，打他两巴掌他都只顾乐。
张欲出在一旁点头哈腰的一脸谦恭的站在张小米身边，陪女儿聆讯。办公室里唯一坐着的人是李不同，不仅坐着，他还趴在了桌子上，饶有兴致地观看“三不老尼”冲张家父女大发雌威。
“行了，从今天开始，物理课就不用了补了。”
方丽然断然道。
“还得补，还得补。”
张欲出说着向李不同投来求助的目光。
“你当喝大米粥呢？多少都没个饱？”
方丽然讥讽道。
“还得补，还得补。”
张欲出忽然词穷。他虽然觉得方丽然说得在理，可是实在不舍这位风骨绝佳的名师。这样的老师，带给孩子的，不只是好成绩。
“以后假期，我再找时间给你说几课。”
方丽然冲向张小米的脸色终于温和下来，“这次考得还算不错。没丢我的脸！你以后考试要是下来90分，看我怎么收拾你！”
“方老师儿子读大二了吧？”
张欲出冲方丽然笑道，“等孩子大学毕业了，找工作我一定帮忙。”
“用不着！”
方丽然竟然怼了张欲出一句，“我儿子学习好。”
方丽然拂袖而去，背影确实有些出尘。
“用得着，用得着。”
张欲出呵呵笑着自言自语。他还真没生气。
遇到如方丽然这般的清流，但凡是中国人，心底里都会自然生出敬意。
“兄弟，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张欲出难得正色道，“我想让小米在你这儿补全科。”
“我知道了。”
李不同点头，“不过您得答应，学费按我说的正常交，别老用钱砸我。我们这行半儒半商。”
张欲出点点头。完全放下了对这少年校长的轻视之心。
“小米先在我这儿一对一补英语吧，”李不同道，“其他科先跟着咱这儿的大班儿上课。”
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走，上英语课。”
“这什么情况？”
张小米一脸蒙圈。
“这小子早有安排！”
张欲出心中嘀咕。
长长的走廊，宽敞的楼梯，天羽学校的教学楼和正规学校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白色的墙面和天顶绘画着许多蓝色的羽毛，高处的小，低处的大，仿佛正从天空飘落。
跟随李不同走到了学校大门口，张小米和张欲出都疑惑：怎么英语课上到门口来了？
“你不会给我找个扫大街的教英语吧？”
张小米心虚道，“你可啥事都干得出来。扫地僧？”
说话间，一辆通体漆黑的杜卡迪大魔鬼摩托车呼啸而至，一个急刹停到了李不同三人的身前不远处。
一个身穿黑色摩托服的骑手一脚支地，双手摘下黑头盔，露出一张黝黑却充满热情的脸，他目光桀骜地向着李不同和张小米，朗声笑道：“校长兄弟，找我补课的就是这小丫头？”
李不同挥手道；“没错。哥！”
张小米呆立当场，忽然间想起了一个人，她不敢置信地叫了一声：“八中车神？”
“除了他还有谁？”
李不同答道，“八中，陆凡。”
张欲出也听闻过这位骑杜卡迪上下班的英语老师。三十六岁的陆凡，在全市所有青年男教师中，风头无两。
李不同和陆凡认两年前相识，两个教育界的异类倾盖如故，经常约酒一醉方休。李不同心中郁闷时，最爱找陆凡骑摩托带他去兜风。两个人经常疾驰数百里，让所有的烦恼都淹没在机车巨大的轰鸣中，随风散去。
陆凡从储物箱里拿出一顶头盔抛给张小米道：“let"s go for a ride”。
张小米听不懂也猜得出陆凡的意思，她捧着头盔兴奋大叫：“yeah！yeah!”。她觉得真有必要好好学英文了。
“太不像话了！”
李不同指着陆凡怒斥，却把张欲出吓了一跳。
“你仗着是北师大毕业，八中骨干教师，”李不同继续指点着陆凡斥道，“骑个破摩托招摇过市，哪里有个名师的样子？！”
陆凡知道李不同是在介绍自己，摇头笑看李不同做妖。
“还想带坏我们家小米？”
李不同转向张欲出道，“张总快帮我说说老陆，他想带咱小米去兜风。”
“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张欲出一脚踹在李不同的屁股上，“穷人才把孩子关笼子里。”
杜卡迪绝尘而去。机车的轰鸣和女孩的尖叫是青春的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