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养狼为患(下)
金笼子从未有过如此阵仗。
金麟山庄在各地都有分号,灭了不少作奸犯科的恶人,但也养出了许多亡命之徒,比如此时,笼中那个一身浴血的赢家,江白曜。
各地魁首聚在一堂,就连两位将军都看得目不转睛,忘了喝上一口酒。
“殿下果然没看错,这个少年还未长成,明显不是那个壮士的对手,但他刚刚一出来便示弱,让其看轻,放松警惕,几次故意中招,诱敌深入,最后看准了对方的空挡致命一击,战术不错,身手也十分了得啊!”徐大将军挑了挑眉,看完这一局,眼中多了几分赏识。
另一位沉默许久的秦副将军说道:“徐将军说的是,不过如今我们缺的不是卖命的兵,而是忠心的兵,那珩王早先派去的援军如此无用,我看就是故意想让我们输的,如今多培养赤胆忠心之士才是重中之重,若是牢狱之辈,用些威胁和好处倒是能留用,不知这少年的来历如何?”
太子殿下放下茶盏,点点头:“陆副将提醒的好,这几载来,探子每月送来各山庄魁首的情报,我知这少年虽不错,但不是出生牢狱,不求财也不为减刑,进了笼子俱是不惜命的打法,一心只想进京中的金麟司任职,如此看来,动机存疑。”
徐大将军惋惜道:“可惜了,这样的人让我带去军中培养上一两载的,定能有所成,不过,也不能养狼为患。”
太子殿下笑了笑:“不着急,两位将军且看看后面的人再做定夺,有时,养狼不一定为己患,也可以为他患。”
徐将军意会太子的意思,赞叹道:“殿下机智。这养狼的山庄,在外人看来,显得殿下是个昏庸之辈般,实则,一是消耗了牢中那些匪徒,二是从这些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手里赚到了许多军饷,可谓一石二鸟,珩王定想不到此间真正的妙用。”
“珩王在朝中谋划多载,本王却是不及。”太子指尖摩挲着杯盏,笑眼中的光泽高深莫测,“这朝中的第一仗,就要仰仗二位将军,帮本王鸣号开战了。”
中秋宴开场后,若星这样的平民帮厨是没资格进去侍奉左右的,因为圆盘脸娘子说,今日来的不止有太子殿下,还有即将要去战前的将军以及几名副将大人。
“听说,军队此行是秘密南下去往边境的,绕了路要从扬州走水路,太子殿下近来微服在附近的山庄避暑,为了给将军们饯行,这才特意封锁了金麟摆宴的。”圆盘脸娘子在厨司摆了小饭桌,一边吃宫饼,一边打雀牌,悄声和盛嬷嬷讲些道听途说。
若星在一边乖巧地给两位娘子煮鳜鱼粥,竖起耳朵安静旁听着,生怕漏了和江白曜有关的消息。
盛嬷嬷吃着若星切好的乳梨,四下看了看,见厨司门窗都关得紧紧的,这才打出一张雀牌,悄声说:“圣上病休,这太子爷竟如此心大,在扬州避暑玩乐,倒显得珩王勤政通达了。”
“嬷嬷可不能妄议政事。”圆盘娘子大惊小怪,然后用手拢在唇边,凑近盛嬷嬷低声,“我看等圣上出了关,珩王定要上位了!”
两位娘子胆大包天议论了一番,登时笑作一团,若星上前去案上的铜锅里取鳜鱼粥的金线,手法稳当精巧,轻轻一拉,鳜鱼骨头整整齐齐便出来了。
圆盘脸娘子瞧着欢喜,“这粥在扬州城是出名了,星儿如今手艺那么好,出落得又那么水灵,嬷嬷,不如你把星儿放在山庄给我养着,说不定能被哪位贵人给瞧上呢!”
盛嬷嬷喝了口酒,笑道:“瞧上又如何,以她的身份,被达官贵人看上,也只能当个妾室,我教她那么多年厨司技艺,又没教过她怎么争宠。”
若星杏眼微弯,讨好地给圆盘脸娘子盛粥倒酒:“娘子不必为小人挂心,小人不指望嫁入高门,以后若有长进了,能帮嬷嬷把探微院做大做强就是最好的。”
如今因为探微院的名气,寒泉庵的香火在扬州城数一数二的鼎盛,盛嬷嬷这几年来过得无比滋润,把庵里里里外外都修缮了一遍,身材也圆润了一圈,最近还起了开探微院分号的想法,现下听若星那么说,盛嬷嬷小口小口抿着酒,被哄得很是满意的模样。
若星有时觉得,等顾泱泱老了说不定就是盛嬷嬷这样,上了年纪,仍然不是在赚钱,就是在赚钱的路上……
“那便让星儿有空就过来帮忙也好,多学点技艺才好傍身。”圆盘脸娘子慈祥地摸了摸若星的脸,满眼喜爱,还赏赐了她一套汝窑的茶具。
盛嬷嬷摸着下巴点点头:“是得多学些东西傍身了,不能就指望一道拿手菜,若星,你得空了就来学,把尚食娘子里里外外都学个遍才好。”
得寸进尺的老东西,又不是我的学徒!圆盘脸娘子笑着嗔怪盛嬷嬷。
吃完了鳜鱼粥,圆盘脸娘子忽而道:“前几日,那陆知州家的春小娘来找过我,想求我私下给她那个庶女做及笄宴的席面,但提到报酬那春小娘就犹豫了,我看她不肯给高价,便拒了,听说昨日那春小娘还在到处找做席面的人呢,现在想来,倒是挺合适若星这样的小辈去练手的,到底是官眷的席面,以后说出去也好听。”
盛嬷嬷摸着白瓷酒杯,有些不情愿:“这报酬低的生意,不值当……”
这几载来盛嬷嬷一直没同意让若星下山,牢牢将她捆在庵里从烧火砍柴一路磨炼,比起姑母的慈爱,盛嬷嬷严厉有加,从不纵容她,若星知道,盛嬷嬷怕寂寞,但她更知道,盛嬷嬷爱财。
若星默然了一瞬,贴过去给盛嬷嬷捶腿:“嬷嬷,如果我能让那个春小娘给个高价,能不能让我一试?报酬我一分不要的,若是有了这个给官眷做席面的名头,往后别人提起探微院,那就是,做烧火丫头的都给官眷做过席面呢,多体面啊。”
盛嬷嬷睁开微眯的眼:“你说的高价,是多少?”
若星胸有成竹:“总不会让嬷嬷失望的。”
盛嬷嬷犹豫了一下,终于松了口:“你且去找那个春小娘试试吧。”
若星眸色一亮,立刻殷勤地抱住盛嬷嬷的手臂:“谢谢嬷嬷!我去给嬷嬷煮个解酒汤,让您今夜能痛快地喝到天亮!”
盛嬷嬷被她哄开心了,又喝下一杯般若汤,满足地继续和圆盘脸娘子打雀牌去了。
若星心里还想着一个人,等盛嬷嬷开始打酒盹,她立刻净了手,借口有些不舒服,与圆盘脸娘子要了药箱,匆匆跑向后院。
金麟山庄的地牢内,两个金麟御卫护送着太子殿下打开暗道的门,进了地牢,此时,地牢内点燃了烛灯,照得灯火通明,太子垂眸只见,一道染着血的脚印绵延而去,触目惊心地停在了其中一间牢房的门口。
太子殿下拾着脚印走去,并不在意四周的阴冷肮脏。
走到那脚印停下的门前,忽而能听到门内传来重重的喘息声。
太子殿下微微扬头,金麟御卫上前推开了门。
江白曜正靠在床前苟延残喘,薄薄的穿云纱裹着那具修竹般秀颀的身躯,衣角还在往地上滴着血,这少年已然快要死了。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抬眸看去,琥珀眼清透明亮得如同绝世珍宝,在看清来人那一刻,他脊背一僵,想要起身。
“好生躺着罢,再动,你可就要去见阎王了。”太子殿笑眼微弯,浑身却散发出凌厉的气息,“拿下你的面具,让本王看看。”
江白曜的右手动了动,垂死间,颤抖着手拿下脸上的金丝楠木面具,露出一张未染血的,清风霁月的面容来,许是因失血过多,他本就白皙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整个人如同一块被放在明月高台上摇摇欲坠的美玉,碰一下就会破碎。
太子殿下微微眯了眯眼,不知为何,这张脸让他想起了一号人物。
“你姓江……江居尚江大人,是你的什么人?”
江白曜虚弱间,从脖颈上扯下一块江中之鲤样式的白玉拿在手上,浅然一笑,“是……家父。”
金麟御卫拿过那块玉佩呈上前来,太子殿下一看之下,蹙眉片刻,忽地想起了十多年前,那桩震惊朝廷的大案……
太子叹了口气,沉声道:“你就是那个失踪多年的江家嫡子,难怪你想入京见本王,江大人为我枉死,既如此,为报你父亲之仇,你愿不愿意,入我麾下?”
江白曜听到那句“为我枉死”,眸底闪过复杂的微光。
他喃喃:“我已不记得过去的一切。”
太子殿下走到他跟前,长辈般温声道:“你失踪时还太小,放心,本王皆会告诉你真相,但接下来,你得随我先上战场。”
下一刻,江白曜的掌心中被放入了一件物什,他低头去看,是那根若星丢失了的蜜樱宝石簪。
不久后,若星下到地牢中,看到一地的污血,心中打鼓,登时就慌得摔了一跤,掌心被石子划破,但她顾不得疼,马上爬起来跑向那道熟悉的牢房门,江白曜千万,千万不要有事……
“吱呀”一声,她慌忙推开门。
只见,戴着面具的少年正安稳躺在床上,身上和脖颈间的伤口都已被包扎好了。
还好没事……若星慌神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慢慢走过去跪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少年滚烫的脸,果然在发烧。
不知过去了多久,少年察觉到脸上的凉意,被吵醒了,他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眼,看到面前正一边给他敷帕子,一边默默垂泪的若星,愣了片刻,低头去找了一块没有沾到血的干净衣袖,轻柔地给她擦脸。
若星呜咽着:“还好你没事,江白曜,以后都不要留在这里了,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不准你随便浪费了,我真的要带你走,以后我养你!”
“你是神明吗?每次都会来救我,你如此善良,我真怕……你被别人骗了去。”江白曜粲然浅笑,笑意里多了一丝悲切,他一瞬不眨眼地盯着若星看,仿佛想把她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里。
若星摇摇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不知道,别人若是欺负了我,那我便会睚眦必报,我的志向,是当个大恶人,没人敢欺负的那种。”
江白曜唇角轻轻翘起,有些不舍似的,受伤的手虚虚握了一下她的手。
“若星,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会不会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