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孤兽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两个家仆用带血的生肉一一喂了那些猛兽，却停在那少年面前不知所措，似是不知该不该也给这少年喂，过了会儿，家仆往里面丢了一只带血的鹌鹑，匆匆走了。
少年掀起纤长的鸦睫，看了一眼那只半死不活的鹌鹑，若星也看过去。
那只鹌鹑，胸部上的羽毛在轻轻浮动，竟还未死。
只见少年突地起身，小心翼翼爬过去，用手将鹌鹑抓在掌心，若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以为，他要吃掉那只鹌鹑了。
没想，少年只是将鹌鹑放进了怀中，破烂的衣衫不够熨体，他的体温却能包裹住那个半死的小生命。
若星心念一动，有些震惊。
柳雨听到身后有下人交谈的声音，怕被人发现，急忙拉着若星往旁边的甬道里逃，而若星回过头来，远远看见，那个少年也在看着她。
若星觉得自己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如同在战后的肮脏血污中，突然掉落一片琉璃。
回到阁楼高台上，好在众人都在看着院中热闹，没人发现她们刚刚离开了。
若星被柳雨带回高案旁坐下时，还在回想着刚才那个少年，柳雨见她默然，给她倒了杯热茶，“星儿，你是不是被刚刚那个……吓到了？”
柳雨不知道该说那是人还是猛兽。
若星静静道：“你不觉得，那个人很可怜吗？”
想起刚才那一幕，柳雨还觉得心有余悸，“可怜是可怜，可是你我只是小学徒，又能左右得了什么呢？我跟你说，这些达官权臣，宴会上玩的花样之繁多，是你我都想象不到的，扬州又是出了名的富庶享受之地，这贺知州有钱有势，更是浮夸，听说今日这些排场，都是贺家在北上做兽皮生意的巨贾女婿带回来的，就算出了什么事儿，那都不关我们的事，我们看到了什么，也都不能往外随便说。”
这贺家在扬州城之嚣张，今夜可见一斑。
一番话说得处处在理，若星垂着脑袋不作声了，柳雨以为她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言。
若星一遍遍回想着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又想到前几日被李司长打死的丫头玉翠，只觉得心里难受。
可那个铁笼里的少年，自己都身处深渊，却能看见深渊之下更低的那只鹌鹑。
没有谁天生就不配活着，而这些人反抗都没有机会。
斗兽场旁，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第五盏酒在这时上了，若星微微抿了一口，只觉得这酒甜甜的，有股特殊的香气。
听旁边的姐姐说，这是京城近来很火的“不饮一盏，枉做神仙”的苏合香酒，搭配的菜肴，是盘兔。
她仔细看去，那盘子中，用煮熟炸得酥脆的面丝做成鸟巢的样子，中间盛着用葱白和姜丝清炒的兔肉，兔肉看起来极嫩，仿佛是一只初生没多久的绒绒小兔。
弱肉强食。
若星第一次没有食欲。
斗兽台前，贺知州坐在漆木雕花太师椅上观斗，身边围着权宦好友，李司长则站在贺知州身后奉茶，贺知州开怀不已，随手赏赐了她许多。
台上，笼子两端的底部打开了两条通道，很快，一只老虎跺着步子走到台上，而另一端，在一声威震四方的吼声之后，出现了一只褐黑色的狮虎彪。
这些可怕的猛兽都是吃人的，可台前欢呼的达官贵人们却毫无惧色，待两只猛兽站上了台，欢声更是高昂，因为李司长在此时，开了一个关扑赌局。
赌哪只猛兽能活下来。
若星趴在高台上远远望着，看到关扑上被贵人们随手丢下来的赌注，有成色极好的玉石，有厚厚的银票，有家仆，有侍妾……
这些人自然是不怕猛兽的，因为他们，比猛兽还可怕。
台上，是人上人的靡靡骄奢。
台下，是贱命一条的残忍绝望。
若星心里珠翠落盘般忐忑，不知那个少年什么时候会上台，如果真的让少年上了斗兽台，定然凶多吉少……
她想救他。
想到这里，若星起身在阁楼里四处走了一圈，她看到阁楼下巡逻的高手护卫，心中生出一计。
等回来时，她悄悄问柳雨：“柳雨姐姐，你的那个万能锁钥，真的能开所有锁吗？”
柳雨喝了一盏苏合香，有些迷迷瞪瞪的：“当然了，我和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做的锁钥，这世间什么样的锁都能打得开。”
“那你带在身上吗？”若星想赌一把。
柳雨笑了笑：“当然带了，每天都贴身带着的。”说完，她从脖颈中掏出一根络子，络子下方坠着一把小小的铜制锁钥。
若星的目光落到那片锁钥上，眼底闪过微光。
斗兽台上，小厮往笼子里丢了生肉，血腥味激发出兽性，两只猛兽霎时间撕咬在了一起！
铁笼子被震得“哐哐”作响。
姑娘们看得心惊胆战，万一那些猛兽冲破了笼子怎么办？年纪最小的若星似乎被吓惨了，瑟瑟发抖抱着宋娘子的手臂，问能不能现在便离席。
宋娘子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微微惊惧，被姑娘们一求，心下也觉不宜多留，这贺知州因为今日这场宴席，出什么事也不一定……
如此想着，宋娘子转身和贺家女使称病，带着玲珑四司的人先回了。
玲珑四司的姑娘们快步离开院子，上了马车，走出一段路之后，一时竟无人发现，若星悄悄跳下了马车，向着贺府的方向提裙奔去。
贺府内，斗兽场中，那只老虎败下局来，躺在台上奄奄一息，报幕的竹竿子高声喝道：“狮虎兽胜，下一个上台的是——狼子！”
下注的喧哗声在头顶高浪，铁笼中的少年静静闭着双目，似乎在等待命运的到来。
他怀中的那只鹌鹑不知何时已经死去，他将它轻轻放在地上，撕下一块衣衫裹住。
他想着，等出去了就寻一棵高高的树下，将这小小的身躯埋了，只因他和这只小鹌鹑都是笼中困兽，同类相怜。
蓦地，耳边传来一个极小的开锁声。
他猛然睁开眼，抬眸只见，一个鹅黄软裙的少女正蹲在他的笼子前，拿着锁钥开锁，这个少女，他不久之前才见过。
但那是特制的虎纹锁，打不开的。
为时已晚，小厮已经快步走来，要将他的格子机关从内部打开，送他上斗兽台。
少年蹙眉，布满伤痕的双手狠狠拍向铁笼，巨大的声响让专心开锁的若星愣了愣，她抬起眸，见那少年微微启唇，对她说了一个短促有力的字。
“走！”
若星这才听到脚步声，急忙逃上高台，她没能打开那个锁，不过，她已经打开了另一个锁。
这些贵人不是不怕吃人的猛兽吗？那就试试。
下一刻，少年被推上了斗兽台，对面，是刚咬死一只老虎的狮虎彪。
如兽般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少年垂下手臂，悄悄从后腰处拿出一把断了一半刃，散发着冷锋的匕首。
竹竿子敲响铜锣。
就在此时，不知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哗啦一声，漆雕铁笼的门被弹了一下，开了。
台前觥筹交错的贵人们怔住，天杀的，要命了……
笼子门口又掉下一块鸡腿子，那狮虎彪懒洋洋歪了歪头，露着精光的眼睛从少年身上，移向了大开的笼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