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人心
王恒拾取骨玉碎片的动作，现场没有人能看懂。
更没有人知道，其实并不是他的父亲王筱暗藏了一份生命守护在他王恒的身上。
所有人都以为，王恒拾取骨玉残片，是因为这是他父亲的守护底蕴破碎了，所以，此时他将这些拾取，是为了留下纪念，留下几分念想。
这时候，岑青云走了过来，伸手搭在了王恒的肩膀上，一股柔和的力量渗透而来。
片刻后，他的脸上显出了深深的遗憾与落寞之色。
“天源宗对不起你。”
岑青云轻声开口道。
王恒笑了笑，口中大量的鲜血淌了出来。
他却浑然不在意，语气淡漠道：“没谁对不起谁，这种处境之下，我很清楚的知道，你们需要为整个天源宗负责——而且，王莹师姐被责难的时候，我不是也同样没有站出来吗？”
岑青云闻言，惨然一笑，却也没再说什么。
王恒这句话有些道理，但那也仅仅只是王恒给他一个台阶下罢了。
是的，不与姜麟和厉如天为敌，的确是不希望天源宗整个宗门被拉向危险的境地，可同样的，一如姜麟所说，天源宗的那些真传弟子，又有几个的确是没有做那等‘吃人’的事情？
只不过有些比较隐晦，而有些比较直接罢了。
所以，当这件事这么揭开之后，往往最后的结果都是——解决不了问题，但是可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只要没有人提出问题，那么，也就没有问题了。
这就是天源宗一向的逻辑。
渐渐地，似乎很多弟子也遗忘了初心，变得那么的自私自利。
如王莹秦彦这样的，为何一定该死？
为何就不能培养他们而杀死那些居心叵测者？
岑青云同样在想。
他转头看向了云乾，云乾却面色复杂。
他倒是也没有真正的去为难王恒，更没有去责怪王莹。
而仅仅只是面色苍白而惨然，形容枯槁。
受伤是一回事，茫然是另外一回事。
更多的是一种自嘲和无力。
“你们清高，你们了不起。”
云乾忽然怒声叱道。
他这带着沙哑嘎音的语气又泛出几分尖锐之意，滑稽而又讽刺，同时又带着狂躁、愤怒和深深的无力！
“是，就是清高，了不起，这太长老我不干了！”
云苍生怒喝一声，掏出身份令牌，一掌当即拍碎了。
“如此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你当我这一把老骨头愿意？你当老祖宗在天渊禁忌之地镇守真的容易？天源宗……不能乱！”
云黎一字一句的道。
接着他又厉声道：“我们就是当狗，就是当被人唾骂亿万年的贱种、恶魔又如何？比起老祖宗们的付出又算什么？
你们清高，了不起，你们要清白，我们就不要了！
年轻一辈，该死死，该勇勇，没话说。
你老宗主到现在还看不明白？”
云黎怒声叱道。
云黎的一席话，像是直接撕开了什么，引出了石破天惊的深层秘密。
王恒闻言，抬头看向了云黎。
他一直以为，这是一只老狗，卑躬屈膝，奴颜媚骨。
但却没有想到，此时他展现出来的气质，刚硬而强烈——似乎，他的骨头比谁都更硬，他的鲜血比谁都要更加清白。
“一叶障目！天源宗倒了，天源宗的根就断了！天源这一方的灵脉、道韵就截断了！
老祖宗那边的所有镇守都将白废！
谁都想光荣战死，但是死毫无意义，活着才是！
姜麟有句话很残酷，但本质没错——那就是，秦彦虽好，这个时代却不允许。
他的平庸，本身就是该死的结果！
哪怕那姜麟再恶毒，他在天渊战场就是比秦彦、王莹等人的价值更高——在他的身上投入了那么多的资源，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而时间，也不允许我们再慢慢培养秦彦王莹这样的人了。
不是非黑即白——如果不足够狠，如果连对自己人狠都做不到，想对妖魔狠毒，那只是痴人说梦！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妖魔会化作我们最善良、最脆弱的模样！
你们觉得秦彦死了可惜，可你们有一天遇到妖魔，就会发现，那些明面上的妖魔，比秦彦更加的伟光正，更加的仁义礼智信，也更加的温良恭俭让！
因为他们会将自己伪装得没有任何瑕疵，会从一开始就极其擅长各种手段，攻陷天骄之子的内心！
所以，姜麟的做法，甚至是被允许被许可的。
无论他多么狠毒，他终究是我们人族，而不是真正的妖魔！
而真正的妖魔，无论多么好，它都是妖魔，而不是真正的人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一点，你们现在还不懂。
可等你们懂得了，却必定已经留下了太多太多的遗憾！
所以，姜麟的要求有什么错？”
云黎展现出了太长老强势的一面。
他一直没有任何表现，在姜麟和厉如天面前也非常的奴颜媚骨。
可此时的话，其出发点，反而很是振聋发聩。
司弦月很想反驳什么，却因为伤势原因，连连咳血，终究还是没有能说出话来。
王莹则只是惨笑，那笑容，又是凄然又是讥讽。
王恒又吐了好几口血，他同样没有去争论什么。
弱如蝼蚁。
辩护就是最大的讽刺。
王恒想到了当初与母亲宁雅争论的那番话。
那时候，他说要报仇的时候，母亲就让他直接的将长枪对准她刺下去。
那时候，母亲宁雅的反应就非常的激烈。
如今，王恒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或者说，云黎的有些话，同样有另外一个出发点。
“我人族的族人，就是自己人烂到家了，就是自己人将自己人吃光，也绝不让妖魔蚕食半点！
而内部报仇？
不是不行，但是要镇压天渊、杀光妖魔之后，再来清算！”
这是一个和“攘外必先安内”完全违背的定义，但是这个定义，显然已经根植在了很多人族修行者的骨子里、血脉中乃至于灵魂深处！
姜麟只是肆无忌惮的在这上面完全展现了出来罢了。
而姜麟也绝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王恒，我说这些话，是因为你有崛起的希望——既然这次你活了下来，那么这些话，你好好想一想！
包括你王莹，包括你司弦月。”
云黎一字一句的说道。
说着，他沉默了片刻，又道：“本来，我也会一直沉默下去，本来你们一心清白，刚烈正直，我也同样很欣慰。
可你们并不知道，你们这样的人，反而更容易成为被妖魔利用、杀向人族的刽子手！
如你王莹，假如现在你遇到了一个婴儿、明显不可能活下去，但是拥有无比契合你的血脉与天赋，你获得之后，就能一步感悟天命，凝聚魂道法则。
而若是按照这个婴儿的成长，他至少需要几十上百年才能培养出来，还需要耗费数之不尽的资源。
你告诉我，你会培养他，还是直接让他成全你？
你告诉我——以你现在的情况来告诉我！
姜麟少主，他母亲乃是被妖魔强迫玷污的，乃是真正的清白女子，人族天骄——你司弦月哪怕是来自于月神殿，你有什么资格侮辱他？
你王恒又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标榜清白与道义？”
云黎一字一句的逼问。
这话，的确是有些杀人诛心。
王莹目光死死的盯着云黎，一字一句道：“我会培养那名婴儿！一定会！”
云黎嗤笑，眼神格外轻蔑和不屑，道：“那很抱歉，你和婴儿都死了，因为这种婴儿，你愿意培养，妖魔也绝不会让他活下来，在这之前，你拿什么保他？
其实我人族不缺天骄，真的不缺！
特别是在这种绝境的世界，天道之下，天骄辈出，不缺天骄的！
甚至，很多自天道意志之下诞生的天骄，仅仅只是为了成为其余天骄的资源、炉鼎而存在，这就是他们的价值！
这，才叫牺牲！”
云黎的话，很有煽动性。
哪怕是王莹，也无从反驳。
云黎又道：“你如果猎杀了那名婴儿，你崛起了，你可以改变很多人族面临的绝境，守护住好几个宗门。
这就是机缘，这也是绝境之中的希望，可惜你把握不住！
所以你死了，所以那婴儿同样死了，死得——毫无价值。”
云黎说着，整个人也有些沮丧，有些落寞。
岑青云叹了一声，道：“王恒，王莹，司弦月……云黎太长老所说，都是真的。
便是司弦月你提及的姜麟的那些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并不是什么所谓的秘密。
只是这些事情，普通修行者并不知道罢了，主要是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紊乱，动荡人心。
可如果真的曝光出来，姜麟他也难以避免遭遇一定的惩罚，用以压下那些反对的声音。
但是事后，该如何还依然是会如何的。”
岑青云长长叹息了一声，解释道。
王恒静静的站着。
阳光更加明媚。
现场的血气也更加的浓烈。
风和日丽，天气也是极好。
这样天清气朗的环境，可王恒感受到的，是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是如真正的天渊降临般的、深邃的黑暗。
或许，这个世界，天渊其实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最深处。
那里，是无止尽的黑暗。
王恒已然明白，娘亲所说的——“你要内心要光明不堕黑暗”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早已经知道，比天渊更黑的，便是人心。
她也同样已经知道，只要她的儿子王恒一路成长下去，也必定会触碰到人心的黑暗，世界的黑暗。
王恒深深看了岑青云一眼，道：“对于这件事，我不会再说任何话，但是只要我王恒还活着，我相信，我手中的剑会给出答案！我的剑道，杀妖魔，更杀人！”
云黎道：“你若有那本事，那也随你杀！但就怕从今往后，你已经没那本事了！不过，此事因天源宗而起，天源宗也不会亏待你的！”
岑青云沉声道：“他的事情，我来处理，无需你在那里风言风语！”
云黎嗤笑一声，道：“他这一身血脉，皆尽被姜麟的剑意摧毁，相当于根基都彻底的毁了，而且他已经重修了一次，再重修？来不及了！”
岑青云脸色沉冷，道：“我会想办法帮他恢复的！”
云黎道：“这资源，便是培养王莹都比培养他更值！”
岑青云怒道：“关你屁事，我用我自己的资源如何？”
云苍生道：“算上我的资源，我乐意！”
云黎冷笑连连：“你们是真了不起，不过你们的修行之路也走到了尽头，也的确是可以恣意妄为了，反正迟早也是死在战场上，与其养肥妖魔，给王恒点希望，倒也是能理解的。”
云黎说着，朝着云乾行礼道：“宗主，老夫伤势不轻，先行回去疗伤了！稍后，我们还得收拾烂摊子，前往魂源宗请罪。”
云乾道：“太长老你下去吧，其实没必要争论什么，天源宗稳定，地脉稳定不被截断才是真正的大事。其余方面，也无需对这些弟子太苛刻，我们没死，他们任性一些也没关系的。
等历经过鲜血的洗礼，撞得头破血流，那时候再慢慢懂得也不迟。”
云乾的话，王恒却是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他反过来扶着司弦月，同时依靠着王莹道：“我们去白芷师姐那边吧，这里还是太过于肮脏了。”
“嗯，王恒师弟，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最强的剑修者，没有之一！而我，也绝不会差！”
王莹本已经黯淡的眸子里，反而燃烧起了如熊熊火焰般的光芒。
那是一种无惧一切的、涅槃般的火焰。
王恒点了点头。
随后，在王莹的搀扶下，三人拖着长长的血迹，身影渐渐远去。
阳光下，那一道鲜红的血水拉得很长很长。
……
云雾瞻台区。
庭院里，白芷默默的洗去了身上所有的血痕，并换上了一套雪白的纱裙。
这让她看起来正常了很多。
白芷默默的打开乾坤戒指，看了看里面已经破碎的绢帛，以及仅剩的一颗凝心丹，嘴巴动了动，却还是没有舍得服下。
“可惜，燃尽了生命的一切潜能，却也没有能杀死姜麟，也没有能保住他。”
“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王恒师弟，对不起……”
白芷抿着嘴唇，眼中显出了几分悲色。
骨玉已经碎了。
这一份一直参不透的奇遇，她最终参悟透了，并尝试着模拟出了那一招‘寂灭魂枪’，并以“王筱”的语气重复了当初王筱守护孕妻宁雅的那句话。
以她的实力，正面出现必定会被发现，会被防备。
是以只能如此。
再加上刚好准备以此重修，转修剑道。
所以她这一招，拼尽了一切。
结果，却也仅仅只是重创了姜麟。
一击之后，后继无力，白芷自身则是所有修为和潜能燃尽。
因而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姜麟和厉如天逃走——甚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带走祁俊。
王恒浑身被剑意刺穿、毁灭经络乃至于剑意、重创眉心识海的一幕，也自然同样被白芷看在了眼中，可她却终究什么都做不了。
当年亲眼看着弟弟被杀被分尸。
如今又亲眼看着王恒差点儿被彻底镇压，那种刺激，也让白芷痛不欲生。
“我若是再早一些悟透，就不会这样了……”
“我若是早些发现他的天赋，也不会让他暴露天赋引起觊觎了……”
白芷内心更加愧疚，她一咬牙，决定立刻去找王恒，强行喂他服用这颗凝心丹。
或许，现在的情况下，凝心丹可以对王恒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和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