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崩塌
重新温了一壶茶,苏婵亲手为长公主奉上。
“我自是有留下的理由。”
却不明说,那让她不顾家训与自己声名、冒险要留在京城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长公主心下倒是有几分揣测,但不便问,她看了眼苏婵递到面前来的清茶,笑了声:“本宫欣赏你的才学,敬你是谷乙老人的曾孙女,本着敬师敬贤的态度想留你在我府上教我那丫头念书写字,一则免去你牵涉朝政,二则可解你如今困境。但苏姑娘似乎,并不满足于此。”
声音明显多了几分疏离。
“曹家在京城是个什么态势,我想你也清楚,你如今在明面儿上开罪了曹家,本宫若是帮你,实际是站在曹家的对立面,也就意味着整个长公主府都要同陛下作对。你既不愿同我交底,本宫如何敢冒这个险?”
苏婵早料到长公主会这般态度,颔首淡淡一笑,“明白。”
“殿下今日不论作何种决定,都是情理之中,民女也不希望将殿下置身于一个两难的境地。”
“但是,有一句话,民女不得不与殿下说。”
随着远处的一声闷雷,大雨瓢泼而下,屋内的视线顿时昏暗了不少。
“——城门失火,必定会殃及池鱼。”
……
雨下得大了。
青音和云知各撑一把伞护送苏婵到马车里面,还是免不了沾了些寒意。
青音忙拿了薄被让苏婵捂着,弄得她有些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
“那也得注意些,不然将来准得遭罪。”
这倒是说的实话。
苏婵跟着曾祖父在山中云游的那段时间,赤脚下过山涧的寒泉,也曾在大雪封山的时节为了画一只松鼠在雪地里趴几个时辰不曾动。
大约就是因着年少时这般不注意,所以她体质虚寒,每逢月事便要丢半条命。
这样一想,苏婵倒觉得自己如今确实不能再像当初那般了,否则年纪再大些的时候,遭罪的还是自己。
由着青音将自己捂得紧实,苏婵觉得有些闷,便将窗户打开了条缝。
她其实很喜欢雨天。
原先在山野中时,遇到下雨天,曾祖父总会高兴得像个孩童,背上蓑衣和画具出去观那烟中云山,苏婵也会跟着,虽说看不懂曾祖父笔下的山林,却也能依稀体会出那么几分别样的趣味来。
后来回到京城,不能像原先那般自由,好在家中后院有个还算不小的池塘,她便让人弄来一艘小船漂在塘中,想象自己身处在曾观摩过的一幅幅山水画卷中。
那时的她像一阵风,又似一朵云,闲散自在又无拘无束的,多快活。
然而啊,然而。
“姑娘今日同长公主聊了那样久,可是真见着曾老爷的真迹了?”
青音的话把苏婵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收回视线,淡淡“嗯”了声,“曾祖父盛名在外,连宫廷画院都藏了他的画,长公主那有几幅小品不足为奇。”
得了这话,青音掩唇开起玩笑来,“那我同云知是不是得趁着如今多藏几幅姑娘的手稿?不若再等几年,怕是京城各家都要抢着收姑娘的画了。”
苏婵手轻轻一抖,嘴角微不可见地滞了片刻。
好半晌后,她才垂眸掩去眼底的苦涩,轻轻应了声:“也许吧。”
……
回到府中已是申时。
马车方停,门口的小厮便迎了上来,看也不敢看苏婵的,“姑娘,老爷让您回来后去书房找他。”
“晓得了。”
这会儿苏世诚也刚从国子监回来不久。
他今日去国子监递了辞呈,跟同僚和门下学生们道了别,也算是做了个了结,祭酒和司业知道留他不住,便也没多说什么,只留他在国子监讲了最后一堂大课。
回来后他便听说,苏婵出门去了。
苏世诚神色凝重,他生就是张刻板的脸,不笑的时候总有几分“生人勿近”的威慑力,如今严肃起来,更是让人不自觉地发怵。
苏婵进来时看他这副神色,便知是大事不妙。
苏世诚问她:“去哪里了?”
苏婵没敢撒谎:“长公主府。”
“哐”地一声,苏世诚拿镇纸拍桌,提高音量:“我看你是疏于管教,已经不把为父放在眼里了!”
苏婵不做声,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门口,不辩驳也不解释。
身后的雨越下越大,院落缭绕了层雾气,好似人间仙境般。
父女二人却这般对峙着,谁也不让。
过了良久,苏婵才缓缓开口:“您知道此番祸事并非无故生发,是吗?”
“打一开始您就清楚苏家现在的处境并不像从前那般来去自如,所以才同母亲说,要定下我与赵家的亲事。您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所以压根就没想过自己能清清白白地回来。”
苏世诚听她这般开诚布公,眼里怒意更甚。
他盯着苏婵,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你既然明白,这个时候就更应当安生,而不是堂而皇之地去与长公主结交!”
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苏世诚轻叹了一口气,缓了神色,“韫玉,你母亲身子一直不好,别做让她担心的事情。”
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苏婵抿唇不语。
打从生下她之后,苏夫人身子便一直不好,将养了多年也不见好转,也正因为此,苏世诚才在苏婵年少时疏于对她的管束,让她随着祖父苏谷乙生活。
上一世,苏夫人便是在她入狱的那段时日病逝的,此前苏婵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启都近郊的祈安寺。
她告诉母亲,她要休夫。
那日母亲去祈安寺的本意是为她祈福,听了这话后,却也只是沉默半晌,而后应了一声:好。
没问她原因,也没劝她一句,只是在跪拜完神灵后,将求来的平安符放到她手中。
那时苏婵满心都想着如何摆脱赵家的桎梏,又哪里会想到,她这番诉求无异于是在告诉母亲一件足以击垮她的事情,便是——
她的女儿这三年来,过得一点都不好。
思及此,苏婵原本坚定的内心又开始摇摆不定,她以前从未想过,当一个人有了牵挂和在意,做决定的时候居然会那样难。
似是看穿了她的犹豫,苏世诚起身,“我已与你祖母传了信,再过几日,便启程回江南吧。”
苏婵站在原地垂眸没动,像是挣扎又像是妥协,苏世诚从她身边走过,在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他望着院中烟雨朦胧,突然唤了她一声——
“孩子啊,”声音带着几不可闻的暗哑,在停顿了许久之后,他才又缓缓开口:“别怪为父自私软弱。这天底下,没哪一个父亲舍得自己的孩子过得不好。”
……
那大概是苏婵记事以来,父亲头一回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说这样的话。
苏婵印象里的父亲,性情中有着苏家人一脉相承的寡淡,不怎言笑。
他不像别人家的父亲那样,会领着孩子上街买零嘴,或是把孩子举在肩头玩儿。
她与父亲最多的相处模式大约就是,她习字作画时父亲在旁看书,稍稍走个神,戒尺便轻拍在她桌前,告诫她:“专注。”
因而,当苏婵听到父亲那句带了颤音的解释时,怔愣过后,内心的最后一丝防线也随之崩塌。
她又想起了前世——
那么孤傲又寡言的父亲,在被人构陷与魏王府结党营私之后,不声明也不辩解,在一个寂寥的夜借着月色踏过国子监门前的那条石子路,来到宫墙旁边,选择了那么悲壮又那么令人不齿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苏婵闭上双眼,藏去眸中的盈盈水汽。
罢了。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