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1.14待修】
在池先秋不曾注意到的地方, 小混沌已经长成了他没有料到的模样。
曾经有人提醒过他，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混沌从他的颈侧抬起头，餍足地抿了抿唇角, 见他出神, 又有些不悦地把他的脸往自己这里按：“师尊在想什么？”
池先秋不知该如何回答, 混沌便道：“师尊在想，为何一开始没有把我掐死？”
或许是吧。
池先秋依旧不答, 却被混沌一把抓住了手：“师尊在做什么？”他虽看不见, 却准准地捏住了即将从池先秋指尖逃逸出去的小纸鹤, 他似是恍然大悟：“噢, 师尊在给另外几个徒弟传信。”
这时池先秋的脸上才浮现出些许慌张, 他转过头, 眼见着混沌一握拳, 便将纸鹤碾碎了。
“他们在下界清剿天机殿，不过天机殿于我已经毫无用处了。”他张开手掌，池先秋用来传递消息的纸鹤化作齑粉，从他的指间被吹走。
趁着他收回一只手，池先秋一拂袖, 从他的袖中飞出无数张这样的小纸鹤，那些小纸鹤还没来得及逃走, 就被混沌抬手带起的火焰烧成灰烬。
他重新握住池先秋的手：“师尊, 我厉害吧？我比他们都厉害。”
池先秋动弹不能, 又暗中催动灵剑。灵剑铮鸣, 朝着混沌, 也朝着池先秋自己飞来。他自己也不曾避一下, 就等着自己的灵剑把混沌, 也把他捅个对穿。
可惜在神对人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 池先秋这点小伎俩，根本不够混沌看的。
他一反手，攥住灵剑剑尖：“师尊这剑，是池风闲锻的。”
他是笃定的语气。玉京山上人人都知，池先秋过第一百七十个生日的时候，池掌门才赠给他一柄灵剑，是池风闲亲自锻造的。据说正是因为池风闲亲自锻造，才让池先秋等了这么久。他本不擅长这些事情。
听到混沌这么说，池先秋猛地回过头，一句话都还没问出口，他只看见混沌手里握着的剑渐渐地没有了生息，池风闲灌注其中的灵气散去，灵剑变作废铁。
他的双眼登时红了：“你……”
混沌道：“师尊的味道很不错，是我养的这么多食物里最好吃的，我很喜欢，我准备多留师尊一会儿。不过原本是放养，现在改圈养了。”
因为是圈养，所以要把他的爪子除去。
池先秋一直都不说话，混沌又道：“不过师尊怕疼，所以我可以勉强减少进食的频率，一日三次，师尊以为如何？”
久久收不到池先秋的答复，混沌便再退一步：“一日两次？一次？两日一次？”
他退无可退，最后到了“一月一次”。
混沌大约也有些恼了。原本是他一个人的神界，是他养来吃的东西，他方才克制住自己的天性，中断进食，已经是对池先秋很大的宽恕了。
他留池先秋下来，又不会只让自己吃，他也会注意保护池先秋，循环利用的，结果池先秋一言不发，好像他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似的。
只听见一声巨响，池先秋抬头一看，看见混沌把自己的灵剑钉在了石台上，就在那朵莲花旁边。
“想来师尊还不知道，那朵花是池风闲鲜血飞溅而生，大约也有些池风闲的神智在上边，方才的事情，也不知道师尊的师尊看见了没有。”
池先秋心头一震，恍恍惚惚地回过神，震颤颤地要看向那朵莲花，却连莲花的模样都没看清楚，就被混沌扛走了。
以一种赢得战利品的傲慢姿态。
混沌为始，天地至今未分。整个神界都只有混沌一个神仙，其余五界是他为自己造的饭堂，在修真界修成得道的修士，升仙进入仙界，被他吞噬，仙界便是他的饭桌。
整个仙界空有一个壳子，华美宫殿的后边，就是乱葬岗，在修真界被旁人艳羡的、“飞升成仙”的修士，就葬身于此。
池先秋是唯一的例外。
混沌随便找了一个宫殿安置他，虽然喊他师尊，却并不像他的其他徒弟一样，对他这样周到。只是每日夜里过来找他，咬破他的脖子，吃上两口鲜血，然后就很克制地停了下来。
他还注意给池先秋补充灵气，防止他死去。
池先秋试过逃跑，或者给修真界传信，但每次都被他发现。
后来池先秋也学乖了，不再跑了，起码在他面前十分乖顺。
但他越是乖顺，混沌就越喜欢逗他。
“师尊知不知道我是靠什么活着的？靠邪念，靠池风闲对你的邪念，靠师尊的四个徒弟对师尊的邪念。谁能想到，倾云台竟是天下欲念最强的地方？”
“师尊不信？”混沌按住他的脑袋，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那我给师尊看看。”
池先秋被迫接受来自混沌的记忆，在这些场景里，他说过的那些人都出现过。他们对池先秋，不知在暗地里肖想了多少次。
池先秋此时看着，竟也不觉得荒唐，只觉得凄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天夜里，混沌饮了两口鲜血，双手环着他的腰，正靠在他的肩上休憩，不自觉喃喃念了一句：“师尊。”
他已经习惯了从来不作回应的池先秋，但这回池先秋开了口：“你别喊我师尊。”
混沌不怒反笑，蹭了蹭他的脖子：“师尊，我为什么不行？”
“我跟你说过的话，你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我几时敢不听从师尊的话？”
“我从前让你别做坏事，你听到哪里去了？”这句话大约是混沌作为小混沌，第一次能听见的那个早晨，池先秋跟他说的。
“我没有做坏事。”混沌收紧了揽着他的手，继续靠在他的肩上，“他们都是我的奴仆，我养来吃的，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笑了笑：“师尊不同，师尊若是想，可以和我一起留在这里。凭他们的修行速度，我养活师尊，绰绰有余。”
池先秋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混沌挨着他，眉眼微垂，昏昏欲睡。
最终池先秋还是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鬓角，就像还在倾云台上时那样：“你睡一会儿吧，睡醒了我们再说。”
“好。”
混沌原本是不必休眠的，在他身边却睡得格外安稳。
池先秋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肩，见他睡着了，便想把他推开，却不料才有动作，混沌就醒了。
“我肩膀酸。”
“噢。”
池先秋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继续拍着他的肩。
良久，池先秋扶着他的脑袋，一分一毫地挪动着，才慢慢地脱了身。
他一边往石台那边跑，一边给修真界的几个徒弟传了消息。
他快步跑上石阶，时不时抬眼看看石台上已经快要落尽花瓣的莲花。他终于到了石台上，才唤了一声“师尊”，便听闻自己身后也传来一声相同的话。
他不敢回头，只听见混沌问道：“师尊跑出来做什么？”
池先秋掐了个诀，随后忽然回头，一柄纸伞便从混沌身后刺来。混沌作气体散开，在纸伞穿过他的胸膛之后，复又聚拢。
混沌按了按心口，解释道：“师尊不知，我是混沌之气。”
池先秋握紧纸伞，紧紧地盯着他的一双白瞳。混沌还是看不见的，他靠感知周边的气息波动感觉别人的动作。
他偏了偏头，池先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石台上的那朵莲花。
“师尊把我哄睡着，就是为了来看这个？”
混沌微抬起手，手心里的火焰还没来得及推送出去，四周悄无声息。
他心中一晃，再感知时，四周已经没有了池先秋的气息。
他不会跑得这么快，那便是……
那便是死了。
他是不能感知到死人的气息的。
混沌有些慌了，颤抖着唤了一声：“师尊？”
他不想逼死池先秋的，他其实是想把池先秋留下来的。
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神界。
要是池先秋坚决反对，他可以少吃一点。
察觉不到池先秋的气息之后，他慌里慌张地想，要是不吃应该也可以。
那天夜里，混沌要把留有池风闲残念的唯一一件东西毁掉，池先秋没办法，摘了花，就从石台上跳下去了。
他醒来的时候，四周吵得很，仿佛有兵器的声音，还有他很熟悉的说话声。
但他头疼欲裂。
池先秋无力地平躺在榻上，混沌坐在他身边，见他醒来，连忙凑上前。
池先秋看着他，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一时间却又说不出口。
他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音，混沌便道：“师尊，他们来杀我了。”
他顿了顿：“师尊的徒弟们来杀我了。”
“我也合该死了，但我不想死在他们手里，我要死在师尊手里。”
他这几句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池先秋勉强从外边的吵闹声中辨认出自己那几个徒弟的声音，混沌就把他用的纸伞塞进了他手里。
“师尊，你杀了我。”混沌握着他的手，教他用伞尖抵着自己的心口，“我情愿死在师尊手里。”
池先秋昏昏沉沉的，使不上力气，连握住伞柄都是勉强。
他想说：“你是神界唯一的神，我那几个徒弟还都是凡人，怎么可能杀得了你？该是我求你留他们一条命才对。”
但是他说不出话来。
这时殿门被人踢开。李眠云四人就站在殿外，见池先秋就在殿中，就要上前。
原以为该有一场苦战，但是混沌握着池先秋的手，带着他的手，将伞尖往前一送，伞尖便直接刺入他的心口。
池先秋这才发现，混沌与从前有哪里不同。
他原本是天生白瞳，今日的混沌有了眼瞳，漆黑明亮的眼瞳。
他看得见了。
池先秋跳下石台的那天，他察觉不到池先秋的气息，便强自凿开双目，才在石台下边寻到了池先秋。
他因为这个才能看见的。
伞尖刺进的地方，没有鲜血流出，只有淡淡的雾气散出。
混沌握着他的手松开了，池先秋自己握着伞柄。就像从前在三重境界，池先秋拿着伞，挡去小混沌吞云吐雾时，吐出的雾气。
雾气化作的液滴，溅在他的眼角，为他烫出一颗小红痣。
那颗小红痣引得池风闲对池先秋动了心，混沌起初不屑。
混沌生而七窍不通，人皆有七窍以试听，混沌试凿之。七窍通而混沌亡。
至于最后一窍，究竟是目窍，还是情窍，已经不为人所知了。
混沌死后，由他搭建的一切也开始崩溃破碎，最先开始的，便是他放在池先秋身上的仙骨。
混沌的尸身倒在池先秋身上，他自己也不是很好，右边的肋骨像一根巨大的骨刺，扎在他的心上。
池先秋一手按住混沌，一边伸手去够放在榻前的莲花。
四个徒弟已然跪在他面前，在他摔下床榻的时候，慌里慌张地去扶。
“师尊，我等来迟了。”
池先秋说不出话，只是探手去拿那莲花。其余人仿佛看不见似的，不知他在做什么。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莲花攥到手里，他将莲花的根茎缠在自己的手腕上，仿佛那莲花在他的手上生了根。
池先秋再醒来时，就是在穿书控制中心的休眠舱里了。
他使劲推开休眠舱的舱门，几乎是从里边摔出来的。
他栽进一个人的怀里，被那个人抓着胳膊扶稳了。他抬起头，看清楚那人的模样之后，怔怔然说不出话。
这人长得与池风闲有几分相似，他简直脱口就要喊出“师尊”来了。
那人抓着他的手箍得很紧：“初次见面，我是你的新系统。他们有时会叫我主神。”
池先秋张了张口，刚想问他一些事情，他仿佛知道池先秋要问什么，先开了口：“这个小世界，是我刚开始管理控制中心的时候，创造出来的练手作品，一般是给新人熟悉工作流程用的。我在任务之外设计了一些隐藏剧情，迄今为止，你是唯一一个发现了隐藏剧情的人。”
池先秋忙问：“那后来的剧情呢？我……”
“混沌既死，天地尽分，算是你们修真界……还有顾淮山的魔界与妖界胜了。”
“那……”
“但混沌一死，神界仙界全数崩塌，修士赖以修行的灵气也没有了。人界迅速进入寻常的王朝更迭，修士再不免于生老病死，极少数的修士幸免于难，保留了汲取稀薄灵气的能力，被人尊为道士。”
主神还捏着他的手臂，不肯松开，反倒微微靠近：“有一个坏消息，还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
“你想先听哪一个？”
池先秋焦急道：“全部都等等再听，我想先知道我的徒弟……”
“这也就是坏消息了，你的徒弟收到你的消息之后，拼死杀上仙界
，随仙界崩塌，与你一同，湮没在云烟之中。”
池先秋说不出话来，但眼里的泪水已经快要落下来了，转头要走回休眠舱里：“那我再来一次……”
“别哭别哭，还有好消息没听呢。”主神抬手，揩去他眼角的泪珠，捧起他的脸，要他看着自己，“他们都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
池先秋泪眼朦胧，不明就里。
“小世界里，你的徒弟和师尊，是我的得意之作，是我以我自己为摹本造出来的。”
池先秋这次任务的奖励，是一个健康的身体。
主神给他发了奖励，又拿出一个证书给他看：“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系统了。”
池先秋恹恹地看了一眼，然后转过了头。
他没办法对顶着一张和池风闲极为相似的脸发脾气，只能自己生闷气。
主神凑过去：“怎么了？”
池先秋还是难受得很，把被子拉过头顶，想要把自己与他隔开。主神抬手掀开被子：“先秋？”
他说这话的神态语气，与池风闲简直一模一样，池先秋一哽，随后用被子把他的头蒙起来，挥起拳头要打。
“你把我的师尊还来！”
许多年后，主神将池先秋的双手按在脑袋边，低头啄了他一口：“你今天想要谁？”
池先秋别过头去，没理他。
偏偏主神不肯轻易饶过他，又问：“那我今天该喊你‘师尊’，还是该喊你‘先秋’？”
池先秋抬脚要踢，也被他压住了。
主神佯似微怒，膝盖往前顶了顶，道：“每天都在还你的师尊，还你的徒弟了，人不大，脾气还挺大的。今天不惯着你了，今天你喊我‘师尊’。”
池先秋自然是不愿意的，后来被他折腾得厉害了，才哭着松了口，他要喊“师尊”便喊“师尊”，要喊“乖徒”便喊“乖徒”。
后来池先秋趴在床上昏昏欲睡，主神在一边捏着他的后颈，捏得不亦乐乎。
池先秋忽然问道：“我有几个徒弟？”
主神不答，只道：“你说呢？”
池先秋想了想，最后道：“四个。”
主神笑了一下，分明有五个人喊过他“师尊”，他却只认四个徒弟。
他问：“你不喜欢混沌？”
池先秋把脸埋在枕头里，闷闷道：“不喜欢。”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主神说着，便停下了俯身要咬他脖子的动作，就是手上捏着他脖子的动作也停下了。
不是池先秋不聪明，而是池先秋对着与池风闲相似的脸，根本就想不到什么别的地方去。
其实只要仔细想想就能察觉，混沌造出五界，主神创造控制中心的小世界，他二人在这方面仿佛没有差别。
而混沌以五界为己用，填补自己的灵气。可池先秋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主神管理着控制中心，是做什么用的。
主神低头看着身边的人，想到自己与池先秋初见的时候。
其实他在旧系统引见池先秋之前，就已经见过池先秋了。
在医院里，他们两个的病房窗户相对。他每日都看着清秀病弱的少年打针吃药，闲时看书，池先秋的脸上总是带着与医院气氛格格不入的笑意。
后来，后来一群人把少年人推出病房，就再也没把他推回来。
主神捏了捏他的脸，又扣住他的手，池先秋只觉得体内暖融融的，催他睡得昏沉。
于是他的一切都随他去了。 w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