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六十四第章 观剑
欧阳戎翻出井口时,发现正要天亮了。
月落参横,东方已白。
他背靠井口,手肘撑膝坐地,深呼吸了一口气。
微怔的眸子,倒映出东方天际橘红色的小圆点。
犹记得,当初第一次爬出井口,也是在这个黎明时辰。
只不过眼下的心态,与当时的心态,截然相反。
也少了秀发等僧人们热锅蚂蚁般的急切拥簇。
唯一相同的是,信念坚定、孤身一人、爬出井口的他。
“倒也巧了,又要重新开始一次吗…不,这次,我不再是空荡荡一个人了。”
欧阳戎欣赏了一会儿远处长江上的日出。
当暖呼呼的初阳捂暖了他的身子,径自起身,离开了逐渐有僧客早起的悲田济养院。
欧阳戎第一个去往的,是三慧院。
这也是他前两次养伤的禅院,倒也轻车熟路。
中途,他特意绕弯,经过了当初端碗走出、粉碎卫少玄的院子,发现已了无痕迹,附近的僧客们生活如旧。
说起来,布剑斩杀卫少玄与柳福后,他与离裹儿确实收拾的挺干净,毁尸灭迹。
后来的人,就算猜到此地发生过激烈战斗,估计也难根据蛛丝马迹判断出受害者是具体何人。
欧阳戎还灵机一动,留了一手,特意放走了一个不太熟悉的波斯商人,漏出了一点误导性的口风。
也不知眼下,他这微操,是否起了作用,影响到了盘踞江南道的卫氏势力…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路过院子。
少顷,他回到三慧院,推门走入屋中。
目光迅速从桌椅床铺等处扫过。
有人住过。
欧阳戎的手掌,从里屋床榻凌乱皱褶的床单上缓缓收回。
又检查了一圈,缓缓走出满是药香的里屋。
他长吐一口气。
“看样子,前些日子,我应该就在这里养伤,只不过…怎么没一个照顾的人,我病愈后夜里梦游瞎跑都没人管吗?
“小师妹她们呢。”
欧阳戎微微皱眉。
倒不是他霸道自恋,主要是下意识忧虑小师妹她们是否遇到了什么变故,才没空顾及他。
“可别是什么话本里,主角病愈大梦初醒后,发现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欧阳戎摇摇头,不过瞥了眼窗外的盛夏早晨,倒也没太担心。
昏迷是挺久,但还是在夏日时节,没有换季。
“这是?”
欧阳戎的余光忽然被一只食盒吸引,走去,翻开食盒盖子,瞧了瞧。
食盒与盘子清洗的干干净净。
“有点眼熟,食盒应该是梅鹿苑的…三层吗,盘子挺多,至少两人的份。”
他环顾一圈屋内,嘀咕分析:
“此前应该至少有一人,长期守着此屋照顾我,是薇睐回来了?还是小师妹在代劳?
“可…食盒里怎么还有酒壶,有人喝酒?薇睐应该是不饮酒的,小师妹倒有可能,听离小娘子随口提过,她在漪兰轩屋顶偷喝过酒。”
欧阳戎细心如发,走上前去,伸手翻弄了下桌子上的纸墨笔砚,愈发确定是小师妹常驻此屋了。
纸墨笔砚有人经常用过,应该是小师妹才有这些兴致吧,至于白毛丫鬟,让她读书练字还不如杀了她…
除此之外,屋内并无其它异常痕迹。
另外,青铜假面、墨家剑匣、月光长剑等物都不在屋内。
是被小师妹她们藏起保管了?
“小师妹做事,倒也谨慎。”
一番思绪闪过心头,欧阳戎摇摇头,没再多想。
具体如何,等会儿遇到小师妹她们,问一下就知道了。
眼下,照顾他的人,很可能去准备早膳了。
欧阳戎转头,先是重新铺好床铺,旋即关上窗子。
空对寂静屋子,
他闭目,呼吸吐纳,缓缓感受丹田状态。
“灵气充盈吗…”
这些天的昏迷,原本灵气匮乏的九品丹田,已经缓缓恢复饱满。
被六翼夏蝉三分之一药效补全后的欧阳戎,开发的这一座九品丹田,容量与恢复速度或许并不出众。
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是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是自身实力的坚实基础。
特别是,眼下功德塔内的功德紫雾,暂时全部用光的情况下。
这些丹田灵气,加上执剑人绝脉,与一口隐藏的鼎剑,是他当下最大的保命底气。
执剑人脆若琉璃,却杀力惊人。
此前杀柳福时,他亲自试验过了。
在服用补气丹药的情况下。
使用‘归去来兮’顶尖绝学,布剑十五息,
可斩杀一位落入局中的普通七品练气士。
虽然柳福当时断臂带伤,但是瞧着他毫无还手之力的模样,就算不带伤势,估计也能斩杀,顶多费点周折,让他多活几息。
不过,这就又要涉及一个新的执剑人经验,也是智杀柳福时,欧阳戎总结的教训:
下一次不能再离猎物太近了,执剑人应该离远一点。
若不是当时他利用蜃兽假面扮演卫少玄,柳福毫无防备,气机被锁定时,吓得亡魂大冒第一反应逃跑。
否则以他跃至半空被鼎剑分尸前的这一段间隙距离,柳福用它来靠近欧阳戎扭断他脖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
也是这第三次布剑杀人时的后怕,所以后来,欧阳戎第四次布剑,准备斩杀丘神机时,就是站得远远的,不给后者近身机会,
一直苟到最后布剑完成,将这位在战场无数次死里逃生的兵家练气士坑的很惨。
“这补气丹药倒是好用,有助于补充‘归去来兮’布剑的巨大消耗,可惜在杀丘神机时,已经用完,不知何处再可寻到,阁皂山应该有吧…”
欧阳戎屋内踱步,呢喃自语:
“若是没有补气丹药,无法布剑十五息,岂不是杀不了七品练气士了?
“不过单单使用我的丹田灵气储备,寻常七品以下,应当是无敌手,只要低调一点,别被对方率先发现,先手摘了脑袋就行。
“至于寻常七品敌人,若是实在没有补气丹药,‘匠作’也可汲取我的‘不平气’为燃料催动,强行杀死柳福这一类存在。
“至于比柳福更强的七品练气士,比如小师妹这样,出身名门正统道脉的修道种子。
“或者修炼奇诡特殊练气术的七品练气士,不知要布剑多少息,超过十五息多少,不知我的‘不平气’够不够,可别又像这回一样,帅倒是挺帅,过后却倒头大睡。”
欧阳戎叹息一声,狠狠揉了一把脸庞,感慨嘀咕:
“这一回强杀丘神机,确实太过冒险,幸亏有功德紫雾,又有一口特殊的‘匠作’,才可如此夸张,袭杀一位重伤六品练气士。
“当时只顾着杀丘神机,对这个连接心神的‘匠作’贪吃的需要,予取予求,感觉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要被抽空了,那时感觉,只想仰头大睡一场,永远不醒,有些吓人了…”
他皱眉:“话说,这严重透支的精神气是怎么恢复的,回头得问问善导大师与小师妹他们,只要沉睡休息就能养好?”
欧阳戎低头看了眼手掌,一种心悸萦绕心头。
他总觉得对“不平气”的过度透支消耗,后果似乎有些严重,不到千钧一发之际,最好不要轻易尝试…
但不管如何,付出的代价怎样,
当日他在气冲斗牛的热血状态下,冒险成功斩杀丘神机的滋味感受,却是令欧阳戎大为畅快淋漓的,此刻都还隐隐回味,十分快哉!
好一个执剑人绝脉!
无比极端,但只要掌握一口鼎剑,又有足够的灵气与灵气替代品来源,那么便在杀戮之道上,几乎潜力无穷。
它的上限,取之于执剑人敢于设局的胆谋,与丰富想象力。
欧阳戎轻笑一声,转头念出:
“匠作。”
与这一道低语声一起出现的,是一条“弧”。
法随言出,宛若儒家圣人。
它遽然出现在里屋的中央。
弧线如此完美。
澄蓝的光晕隐隐映照出面前短发青年平静的脸庞,与闪过欣赏之色的明亮眸子。
竖起的蓝“弧”,落在他的眼中,让这执剑人的这一双漆黑眸子,宛若竖瞳。
屋内出现了梦幻如神话的一幕。
忽有一股悸动涌上心头,欧阳戎忽然伸手,触碰“匠作”。
他身前悬空的这一条“弧”,在手指触及后,澄蓝光晕渐渐浓郁起来,仿佛凝固。
欧阳戎福至心灵般,两指轻捻,动作似像抽丝。
本来是处于虚幻与现实边界处的鼎剑,眼下宛若被他捻住尾巴,拉回了现实。
在欧阳戎刻意灌注的淡蓝灵气下,这一条“弧”缓缓脱离虚幻吗,走向真实。
欧阳戎目不转睛,低语一声:“好美。”
直至此刻,他才彻底看清楚鼎剑的模样…
只是此时此刻,在屋内观摩鼎剑的欧阳戎尚未发现的是,眼下若有人从远处看来,在外人眼中,他给‘匠作’灌注灵气时,身上散发的灵气波动几乎没有。
就像寻常凡人。
屋内,这一人一剑的一幕,仿佛山野农夫,站在一弯皓月的前方,仿佛凡俗之物遭遇耀眼神话。
可原本剑气肆意宣泄、宛若神话皓月的‘匠作’,在被这位“山野农夫”的手指触碰到的那一刻,剑气蓦然收敛,气息消失不见。
宛若开屏炫耀的孔雀彻底收起翅膀。
欧阳戎的身体宛若一方黑洞,藏风聚气,任何与之接触之物,也都收敛起灵气波动。
宛若大孤山顶烈风之中亘古不变的坚硬石头,平平无奇。
屋内,有人寂静观剑。
悲田济养院。
一位鹤氅裘老道,与一位背剑的清秀少女,默默走出。
在这座满是收容可怜人的院子里,这同样残疾老幼的二人离开,并没有引起多少关注。
“放心,凭你那二师姐的缜密性子,引人猜疑的痕迹全能抹去,放心走好了,有她收尾,那臭小子,过后就算狐疑,也难寻尾巴。”
身旁的赵清秀频频回望,孙老怪头不回,撇嘴道。
老人话多,而少女性静,这一话唠、一哑巴的组合,着实古怪,但又融洽。
“贫道算是看出来了,你与你大师姐,一个尘缘未了,一个惹事生非,合着都是心大的主,这些收尾擦屁股的事,全都让那位二女君处理对吧?”
孙老怪乐呵呵问。
赵清秀低头看脚尖。
鹤氅裘老道转头,看了一眼发呆少女,又远眺一眼三慧院方向。
眼底闪过一丝艳羡与追忆,旋即,又消失无踪。
孙老怪面色如常。
就在这时,二人行至一座寂寥无人的佛殿前,遇见了一位等候已久的狐白裘女子。
“终于胡闹完了?走吧,伱二师姐在山下等我们。
“关于你的事,她已与那个欧阳良翰身边的人都聊了,用她的话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打扫的干干净净。
“剩下的事,别再操心了。”
赵清秀似是感激的点头。
雪中烛转身,三人准备离去。
可就在这时,这位云梦大女君蓦然脸色一变,拔地而起。
三息后,雪中烛的身影出现在大孤山的上空。
她自袖中掏出一枚红莲剑印,大手一抓,从铜印中抓出一抹澄蓝剑气。
剑气悬浮在雪中烛身前,她低头凝眉,俯视整座大孤山。
可身前的这一团剑气,久久没有动静,丝毫没有飞往何处的迹象。
雪中烛面露疑惑之色。
又在空中徘徊少许,她收印返回,落在佛殿前。
“大女君也有熟人,舍不得回去?”孙老怪笑问。
“滚,闭嘴。”
察觉赵清秀投来关心眼神,雪中烛摇摇头:“没事。”
眉头松开,愁绪却跃上心头。
这稍瞬即逝的熟悉剑气是怎么回事?是错觉,还是说新鼎剑目前依旧还在这龙城县?
在那个谢氏女模糊指向的线索断了后,事情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么糟糕,新鼎剑有被其它大势力带走?
雪中烛垂目,心头不禁开始回忆。
难道是老铸剑师提过的那位气盛之人?他或她,现在依旧潜伏龙城,甚至得了鼎剑都不自知?
似乎也只有这种解释颇为合理,否则若是做贼心虚,为何还敢逗留在她眼皮子底下?
另外,此人为何这么能隐藏,难道是有什么高人相助?可别让她逮住了!
雪中烛眯眼不语。
赵清秀似是了解大师姐与宗门危机,小脸浮现一些担忧神色。
同时哑巴少女愧疚低头。
她与檀郎的私事,耽误了宗门大事!也就是大师姐此前说的…责任。
这时,三人正经过一座逐渐热闹起来的佛殿门口。
“两位女菩萨请留步。”
善导大师的和蔼声音忽然从她们后方传来。
赵清秀侧身回头。
雪中烛懒得回头。
孙老怪没有回头,这老秃驴又没喊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