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囚犯
地牢的深处什么都没有。
没有牢房,没有关隘,没有刑具,楼梯的尽头仅是一片空旷的水域。整整一池圣水光滑如镜,仿佛一面被打磨抛光后的纯黑花岗岩块。
水池的中央有一方平台,镶嵌于四周和头顶的魔能水晶散发的圣光汇聚于此,将这块地方照得亮如白昼。水面上有一条狭窄的通道,连接入口与平台。
方台上立起一根刑柱,有人被锁链绑在石柱上,双手被吊起,头颅低垂。
有声音忍不住要从她喉咙里发出来,张开口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莫尔。
虽然看起来不像——莫尔的头发不是灰白色,没有那么瘦,身上也没有那么多伤。
可那就是莫尔。
铁链从他的肩胛骨一左一右地穿过,吊起他的上身。血的味道在这里都能闻到,溃烂的伤口可见森森白骨。
艾西不由自主地又往前走了几步,双腿不像是自己的,机械地迈开步伐。
“现在不是送餐时间,梅修女。”在莫尔面前放着一把椅子,挡在他们之间。有人双手环胸,翘腿坐在椅子上,开口警告道,“我没听说教皇冕下有其他旨意——更没有听说,允许带其他人来此。”
“啊,差点忘了。”坐着的人影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道,“你是个聋子。”
他用手边的短匕在空中随手一划,一条长痕划开她们面前的地面,连带着梅修女的衣袍被割断了一角,飘落于地。
隔得那么远,阴寒的杀气叫人汗毛倒竖,剑刃未曾触及皮肤,冰冷的感觉却已经留在了脖子上,好像她的头颅已经被斩落过一回。
被吊着的人影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艾西看见他的眼睛。
蓝色,浅蓝色,可是灰暗得没有焦距。
她得说点什么不可,她要告诉莫尔她来了,虽然迟了很久。艾西的手脚不听使唤地发颤,但不知从哪生出的勇气,她大声说道:“我是来见圣子的。我……我有话要对他说——我有办法救他!”
声音刚开始还发着抖,后来色厉内荏似的提高了音量,仿佛如此便能掩盖恐惧与怯懦。
有意思。椅子上的日影骑士吉恩摸了摸下巴,他仍旧没有回头,而是窥着圣子睁开的双眼,在他眼中,光芒一闪而过。
吉恩的确是听说了,有那么一个女人,让圣子不惜接受暗蚀。居然找到了这地方来,看起来普普通通,实际上还挺有胆色的么。
日影之骑士吉恩,不存在的第八位圣骑士,本该藏在暗处的影子,在教廷缺乏人手的当下,也不得不在管理日影骑士团之余兼任些别的工作。
看守圣子的工作无趣且枯燥,风险还不小,实在是个苦差事。他正愁要如何打发时间。
“圣子不是谁都能见的,小姑娘,”吉恩漫不经心地晃着匕首,“触犯教廷的机密,你和带你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因此丧命。看在你是年轻女孩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些优惠——你比较喜欢哪种死法?割喉、砍头,还是穿心?我比较推荐最后那种,能留个全尸。”
吉恩嘴上和小姑娘闲聊,心里想的是楼上那帮人效率真糟糕。
——到现在都没派个人下来看看情况。
再耽误个一时半刻,他岂不是只能自己动手杀了这女人和修女了?
一个是圣子喜欢的女人,一个是教皇身边的修女,完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那女孩在这般威胁下,又往前迈进了两步,越过了他所划下的死线。
动手,还是不动手?
有那么一瞬,吉恩就要将那女孩的身躯分成两半,可他毕竟没有。锁链晃动出些微的声响,圣子幽蓝色的眼睛正盯着他。
吉恩藏在身边的另一只手悄然握住了第二把匕首,他的视线从未离开面前的男人。
圣子身躯残破,五感的敏锐度已大不如前,任何一个持有武器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他。然而这个虚弱无力之人比谁都要来得危险。
虽说是工作,可他也不想成为那个最后的行刑人。
还是把人抓起来,交给其他人处置好了——何况,现在也用不着他自己动手。
这儿终于又来了另外的人。
白银骑士希欧多尔,被他护佑着的红衣主教亚摩斯,还有教皇本人。地牢的闯入者将教廷之主都惊扰来此。
艾西没察觉到入口处来了其他人,她只知道挡在面前的骑士忽然垂下了晃着匕首的那条胳膊,看上去是个松懈的姿势。趁着这个机会,她奋力往前跑——只求能更靠近那么几步。
“往前——靠近他!”阿帕西在她耳边喊道。
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孤注一掷。
幻境之主没有压低声音,在鸦雀无声的此刻,所有人都听见了。
艾西往前跑,然后胸口被开了个洞。
希欧多尔已经收剑还鞘,他的剑一贯以迅捷和锐利着称,被贯穿心脏的女人又靠着惯性往前跑了两步,然后终于停止不动。
她的胸前绽开一朵血花。
先是花骨朵似的小小一簇,后来绽开鲜红色的花瓣,给这终日沉寂的地牢带来一抹鲜艳的颜色。
蠢货——吉恩心中想。到底是对同僚的评价,还是对那死去女人的评价,他已无暇顾及。希欧多尔出剑的同时他也在第一时间挥刃——向前方挥刃。
纯粹是听从直觉的指引,直觉告诉他危机将要到来。
那是绝顶天赋与数十年骑士素养所共同造就的速度,以此斩下他人头颅,被杀之人甚至毫无察觉,自顾自举起酒杯,然后那头颅才从脖颈上悄无声息地滑落。
来不及收敛的刀气在远处的墙面留下一条长痕,吉恩毫不间断地又挥刃三次。
四次,他确凿无误地将对面的人切开了四次。斩下最后一刀时,日影骑士已经完全站起。
——但是迟了。
在第一刀时他有所迟疑,这丝迟疑酿成了大祸。圣子仍坐在原处,毫发无伤。
或许,已经不能称他为圣子了。
吉恩立即后撤,并高声喊道:“掩护教皇离开!”
希欧多尔早就这样做了,他一左一右护住教皇和主教迅速将他们带离此地。
至此,少女的身躯才前倾,睁着眼睛,像一个轰然倒地的笨重的面粉袋,既不敏捷,也不轻盈。从创口处流出来的不是灰白的面粉,而是鲜红的液体,从狭窄走道的边缘流入装满圣水的池中。
她本来只是个普通人,一点小伤小病都足以要了她的性命,何况这样的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