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受伤
景平十年,农历七月初一,国宴。
今夜的上京城格外热闹,红飞翠舞,笙歌鼎沸。
历经十年,北昭终于从西齐手里收回了凤台四州的管辖权。
莫说是皇城了,整个北昭境内都沉浸在领地收复的喜悦当中。
宋时锦坐在御案前,抬手挥退身旁侍奉着的丫鬟,待四下无人时,才用手指轻揉着额头,想缓解饮酒后的不适感。
丫鬟退到屋外,见迎面走近一人,连忙俯身行礼道:“皇后娘娘。”
“吩咐下去,明早皇上的膳食只需准备一份白粥即可。”
穆清蕴的声音很轻柔,手里的动作丝毫没停,干净利落,推开门便径直走了进去。
丫鬟不敢耽搁,转身朝着御膳房的方向走去。
且不说穆清蕴国母的身份,北昭境内无人不知皇上对皇后的宠爱程度,帝后大婚三年,虽然皇后并无所出,但偌大的后宫,也仅有皇后一人而已,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况且皇后娘娘还是当朝丞相嫡女,右侍郎穆清澜的嫡妹,身份本就是极为尊贵的。
穆清蕴可不知丫鬟心中所想,她轻轻地将醒酒汤端到宋时锦跟前。
宋时锦见是她过来,便眉宇间带着笑意,但又瞧着她脸色不太好,只能讪讪开口叫了声“阿蕴”。
“阿锦总是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虽然话语里带着埋怨的意思,但穆清蕴还是将盛好汤药的汤匙递到她嘴边。
“今夜里论功行赏,难免多喝了几杯。”
见她的脸色越发不好,宋时锦连忙乖巧地喝着穆清蕴递过来的汤药,试图缓解她的郁结,但却由于喝得太急呛了一下。
“咳、咳、咳”
“你看看你,这让我怎么放心”穆清蕴眉头微皱,将药碗放下,转手去拍宋时锦的背,想让她舒缓些。
“嘶”
没等宋时锦制止,穆清蕴的手已然落了下来,背部传来的痛意让她下意识痛呼出声。
穆清蕴的神色倏然变得紧张,连声音都有些发颤:“你受伤了?”她的手想再次抚上宋时锦的背,但又不知道具体伤在哪里,转而拥住她的衣领往下拉,手忙脚乱起来,“伤哪块了?快让我看看。”
察觉到她的慌乱与不安,宋时锦按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身前,轻声安慰道:“我没事的,阿蕴。”
在穆清蕴看来,这样的解释难免十分苍白,话语中竟有些许哽咽,她双手捂住眼睛,难掩悲痛,“还说没事?要不是我发现,你还想瞒我到何时?”
“就不应该让你去的,是我没拦住你”
“阿蕴。”宋时锦拉下她的手,让她直视自己,轻叹一声,“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必须做的。”
“可你”
承受了太多啊。
穆清蕴没有说完,任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知道宋时锦并不认同。
开运四十年立冬,整个上京城被暴雪侵蚀,市无商贩,路无行人。
成光帝嫡长子恰时出生,一时间吉光普照,雪霁初晴,实乃祥瑞。
然,三年后,皇后染疾不治而亡,此后,成光帝哀戚过度,郁郁寡欢。
开运五十年,成光帝弥留之际,传位于其嫡长子宋时锦。
当时的宋时锦年仅十岁,在成光帝的灵柩前跪了三天三夜,直至晕厥,由穆丞相将其抱回寝殿,自此,北昭再无小太子,只有被迫长大的新帝。
新帝继位,改年号为景平,由护国大将军傅霖,丞相穆阳辅佐。
彼时新帝刚继位且尚在年幼,在忠良之臣辅助下勉强稳住朝局。然,北昭之邻西齐,趁火打劫,欲将凤台十州纳入囊中,穆丞相身着白衣,手持栉节,只身前往西齐王宫,面对利刃毫不畏惧,舌利如刀。
奈何西齐兵力强盛,还是强占了凤台四州的管理权。
年过半百的穆丞相双眼含泪,跪在小皇帝身前直言愧对先帝、愧对新皇。
小皇帝搀扶起自己的老师,目光坚定。
那天,穆丞相回府后神采奕奕,毫不避讳,他说:新帝聪慧,可担大任。
果不其然,北昭在宋时锦的统理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并于景平十年收回了西齐对凤台四州的管辖权。
可穆清蕴也知道这十年来宋时锦过得有多辛苦,况且,她还是个女子。
看着她泪眼朦胧的样子,宋时锦就知道她又想起了从前,叹了口气,不让她看看伤口显然是不行的。
于是宋时锦便褪下衣衫解开束胸,又将胡乱缠绕在伤口带有血迹的纱布扔在一旁,将背部现在她面前。
“那就请阿蕴帮我上药吧。”
少女的背部白皙光滑,与之不符的是那一条长长的鞭痕。那鞭好似带着倒刺,落在肩背上时还勾起了大片的血肉,伤口由于
没有过多处理,而今夜里宋时锦又饮多了酒,血迹自然也渗了出来。
“你不该去的。”穆清蕴望着触目惊心的伤痕,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却也只是说出了这一句话。
宋时锦转过头,轻笑道:“没有什么该不该的,为国,也为友。”
十年前是穆阳只身前往西齐,十年后是他的嫡长子,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穆清澜领命谈判。
虽今时不同于往昔,北昭国运昌盛,兵力富足,但吃到嘴里的肉哪有吐出来的道理,西齐必然不愿按时归还。
宋时锦不放心穆清澜,怕他在路上出什么意外,便偷偷跟了过去,没成想真在归途中遇到了刺杀。
她没告诉几人她受了伤,只是不想让他们担心而已。
穆清蕴眼眶通红,细细地给伤口上好药,娴熟得用纱布包扎好。
这么多年,宋时锦所受的大伤小伤都是由她亲手治理的,为得就是守住她是女子的秘密。
女子称帝,可是大忌。
她虽是一国之主,九五至尊,但整个朝堂上能信任的也仅有他们叶家而已。
“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们担心,但这些你都不告诉我,让我如何能做得你的密友,北昭的皇后?”
宋时锦背对着她穿好衣服,转过身来,语重心长道:“阿蕴,我想让你为自己而活,不必套上皇后这个枷锁,为北昭你付出了太多。”
“你不是北昭的皇后,你只是你自己。”
先帝幼年时与穆阳便是同窗好友,相互扶持,关系非凡。他机敏聪慧、品德忠厚、爱惜良才,有志却无心皇位,只想逍遥快活一生。
可当年朝局混乱,一直未立太子,而北昭皇帝晚年不干朝政,唯醉心于歌舞笙箫,直至其五子逼宫。
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祈年殿外白玉阶梯上的血迹彻夜未凉。先帝被迫卷入这场斗争,不然也只有死路一条。
穆丞相与先帝孤注一掷,奋起反抗,终是拼得生机。为保先帝,穆丞相的胞弟,那个风姿绰约,少年成名的左骑将军,惨死在祈年殿外。
在那场夺位之战里存活下来的除了毫无威胁的公主外,也只有先帝和尚且年幼的十皇子。
先帝缠绵病榻之时,向穆丞相坦白了自己女儿身的事实。震惊之余,穆家还是发誓尽心辅佐,丝毫没有任何怠慢。
为了掩盖自己女儿身的事实,穆家做出了让穆清蕴嫁入皇室的决定。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穆家为自己、为北昭已经牺牲了够多,她不能这么自私让穆清蕴一辈子守在这深宫之中。
“阿蕴,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那你呢?”
穆清蕴的提问让宋时锦有一瞬怔愣。
“我”
“你又要一个人扛是不是?”
穆清蕴苦笑一声,将药瓶和剩下的纱布放回医药箱,再将箱子放回书架后的暗格中,净了手后才说道:“你、我,还有兄长从小一起长大,你可以为了兄长不惧危险,我当然也可以。”
“为国,也为你。”
她走向宋时锦,在她身旁坐下,眼眶还有些红肿,但难掩清澈,眼神十分坚定,“我没有那么厌倦宫墙里的生活,若是没有进宫,也无非就是成婚生子,看着自己的夫君纳妾?”
穆清蕴的表情多了一丝俏皮,她笑着摇头,“阿锦,是你让我知道,女子也能成就一番事业。你是一个好皇帝,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位子,能帮到你我很开心。”
“我会有自己的归宿,但不是现下。”
她现下要做的就是与宋时锦一起共建北昭。
宋时锦定定地看着她,突然释怀地笑了。
她自是知晓穆清蕴和一般女子不同,不甘拘于屋宅之内,也不再说什么。若是再言,也只怕是看轻了她。
“谢谢你。”
帝王之位看似尊贵无比,万人之上,可其间的孤寂冷清也只有自己知道。若不是有穆清蕴陪在身旁,这朱墙碧瓦,漫漫深宫又岂是容易熬的。
穆清蕴笑笑没有说话,她俩之间何须言谢。蓦地又想到宋时锦的伤口,神色微凝,看向她,“那些人”
“是冲着我来的。”宋时锦接过话,没有再继续隐瞒,如实回答道。
当初回程的时候,她并没有混入穆清澜所在的使臣队伍,反而装做商贩跟在不远处,没成想首当其冲的是自己。
看来那波杀手确是有备而来的。
“是傅霖那个老贼?”穆清蕴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那老贼如今是越发猖狂了。
宋时锦站起身来,来回踱了两步,并没有着急答话。
年幼时,傅霖也是一心一意辅佐自己,可以说除了穆丞相以外,他也是自己的教学师傅,是肱骨之臣。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
宋时
锦并不清楚。
她不明白,难道权利真的就这般重要?能让一个人的性格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之前的师徒之宜又算做什么呢?
宋时锦闭了闭眼,掩掉眼底的哀伤。
“罢了,引蛇出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