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引子
十月份光景，秋意正浓，龙潭山上仍旧是翠色阑珊，偶有几棵枫树，火红的叶子，在那一片翠绿之中红的绚烂，倒是寺院门前的那棵大槐树叶子已经发黄，像一个精力稀疏的老人，留着白发长须，步履已不矫健。
龙潭山上有个龙潭寺，是远近闻名的佛家圣地，里面的无量方丈更是声名远播，每逢初一、十五天来寺院里烧香的施客是络绎不绝，可寺院的一众弟子加起来总共二十人不到，还有个带发修行的小和尚，年纪最小，却总是沉默寡言，既不像个僧人，也不像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孩子。
今日，晌午十分，阳光正好，他拿了把扫帚，一步一步地走到庭院正中间，那棵看似已经有百年的银杏树已经结了果实，有几颗随落叶一起掉落在地上，也已经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得稀烂。陈瑾瑜穿了一身青衣，此时手里正用扫帚用力的清扫落在地面上的银杏树叶，偶有几片正悄悄落下，飞在风里，像只金色的蝴蝶。
“瑾瑜，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
问话的是一个真真确确的和尚，只见他剃光了头发，一袭布衣，一串长长的佛珠挂在颈上，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仔细瞧瞧也算是英姿勃发，可却不知为何，早早出了家。
“师兄，除了《心经》五十遍，其他的，都做完了。”
“师傅马上要回来了，你先去把佛堂大殿整理好，晚上抄了经，再去见师父吧。”
这个和尚说完转身走进了佛殿里，只剩门外的这个人站在原地，小声的回答了句：
“是，师兄。”
他放下扫帚，进了佛堂大殿，大殿上供奉的正是佛祖-释迦牟尼，旁边两大弟子，一个是阿难，一个是迦叶。陈瑾瑜恭敬地在佛像前跪拜，双手合十，诚心诚意。
他心里默想，“佛祖，今日是我十七岁生辰，不求金银富贵，只求佛祖保佑师傅师兄平平安安，而我，有机会可以再次下山。南无阿弥陀佛。”
许完愿后，就趁着晌午这功夫，打扫大佛殿，一桌一木，都擦拭地仔细。大佛殿前后两个门，后门口供奉的观音像，后门出口处，还有个偏殿，里面供奉的是尊卧佛，一副金身，面容含笑，塌前侧卧。
陈瑾瑜收整完后来到这偏殿里，正襟危坐于金身佛像前的蒲团上，本想就地打坐，修习身性，却没想睡了过去。
这一时间，天地乍变，黑云压顶滚滚翻腾，只见一道紫色闪电瞬间劈在眼前，紧接着一声巨雷轰隆而至，闪电连着雷鸣接踵而来，其后便是瓢泼大雨，打在身上犹如刀割，陈瑾瑜只觉得身疼，心口也疼，哪哪都疼，一时间也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是落在眼前一双鞋子，而后抬眼，是个从未见过的人。
他打着把伞，一身黑衣，俊朗威严，站在陈瑾瑜的面前，紧蹙着眉头，眼睛里似乎藏有千言万语，蓦然开口道：
“瑾瑜…别走…”
陈瑾瑜只觉得胸口闷疼，想问是谁，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这时，偏殿上，有个男子，身着黑色锦服，默默无声地站在陈瑾瑜身旁，看着他因为梦魇而皱紧的眉头，缓缓伸出了手，刚要触碰到额头，却见陈瑾瑜脸上有滴泪，从眼角滑落，男子伸出的手瞬间停滞，最后又收了回去，负在身后，握成了拳。
他在想，究竟做了什么样的梦，要伤心成这样，只是没等陈瑾瑜醒来，男子便一挥手，消失在了佛殿之上。
陈瑾瑜此刻还困在那梦中，雨越下越大，雷声阵阵，他站在雨里，全身僵硬，此刻只觉得心绞如冰，生生升起一股戾气，想要推开面前打伞而立的男子，一脚踏前，却踏了个空，陡然醒来。
我这是，做梦了。他想。
窗外已是幕色，不知道谁在殿前将红烛点燃，光虽微弱却让他觉得无比温暖，因为平日殿前燃烛都是白烛，这红烛是他为给自己庆贺生辰，才从捐募箱中拿出来的。陈瑾瑜缓缓站起身来，却不知小腿僵硬困木，一个不稳，只能急手扶住了佛前的案台，不小心碰到正在燃烧的红烛，灼到了手，还滴了几滴滚烫的蜡泪在手上。
手是疼的，他却没有作声。
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
陈瑾瑜伸手整了整衣服，只见他一身青色衣衫，朴素却透着股清尘脱俗，唇红肤白，清水一样的脸上唯有一双蓝色眼睛，在暗夜烛火里，像湛蓝的宝石，大而明亮。他除了身形瘦弱，活脱像个画里遗世而独立的谪仙，不染风尘，举世清贵。只是可惜。
有脚步声传来，是方才的师兄走过来，站在门外。
“瑾瑜，刚找你不见，怎么这会儿却在偏殿，心经可抄写完了？师傅正要传你问话呢？”
“没，还没，我这就去抄。”
“怎么还没？天都已经黑了。”师兄神色关切，一副担忧的模样，定睛看了看他，又说道：
“难道你还想被罚跪，彻夜不眠吗？瑾瑜，出家人，休要有妄念。”
“妄念…我，我没有师兄，我也，不是出家人…”
最后那句话声音极小，除非走到跟前，要不然，是听不见的。
“我前日抄写了几份，你先拿去给师傅，其他的，稍后再说吧。哎。”
说完师兄便从偏殿门前返回走了，只能听见他手里佛珠转动的细碎声音，还有那句“阿弥陀佛”。
陈瑾瑜转身吹灭了殿前燃烧的红烛，收好装进袋子里，关了门，跟在师兄身后走了出去。
陈瑾瑜的确不算是出家人，确切的说，他不是和尚。
他虽然从小生长在龙潭寺，可方丈却从未给他剃度出家，甚至有几次下山游历也带着他，只是叮嘱的紧，不可杀生，不可食肉，不可贪酒…
他自然也没有法号，不穿僧衣，住的地方也只有几件素色的衣衫，几本经书和一些花草作伴。
至于他的生身父母为什么要抛弃他，许是因为眼疾，许是贫穷，又或许是有什么不能由说的苦衷。
这世上之人大多身不由己，在面临一些突变时，未能有全然地选择余地，忍痛割爱，抛妻弃子，也是常事，若非无能为力，要不然，谁不愿一生平安顺遂，事事合欢。
这是从小看多了来往寺院求佛告愿的众生，陈瑾瑜悟出的道理。他自懂事起，就再也没有想过，为什么亲生爹娘不要他的这个问题，而是将自己被方丈捡到的日子，默默的当作了生辰，因为从这天起，命运不再生死无度，他从呱呱坠地的婴儿，到被人丢弃在这深山老林里，接着被方丈抱养进了寺院，对于一个还未懂世事的婴儿来说，命运稍作翻云覆雨，他便能顷刻覆命，能活着，便已经很好。
而生辰，他自己记得，便也足够了。
天宫上。夙清神殿。
“神尊大人几时回来的？鹤知竟然未曾察觉。”
一个少年弓着身子，问候大殿之上的男子。
那男子睁开了眼睛，他双眼修长本该有似水柔情，却犹如口无波古井，眼神镇定而凌冽，眉宇间透着股杀伐之气，和乍看之下，他刚才闭目养神时的俊朗神色，倒无丝毫相干。只是男子身形卓越，侧身坐在大殿上的紫檀木座上，一双腿笔直而修长。
他开了口，道:
“无妨。”
殿下的少年这才直起了身，看模样竟是个十四五岁年纪的小少年，却生出一头白发白眉，穿着个羽衣仙衫，眼睛扑闪，倒是有几分孩童的纯真在里面。
“那神尊大人可是累了？我给您捏捏肩？捶捶腿？再不者…”
“不用了。”
“你去把那檀香点上，我一个人，静一会。”
“鹤知明白，那鹤知告退。”
那个唤作鹤知的白发少年，走到鎏金鼎炉跟前，从一个白金的锦囊袋中找了找，然后手握拳状对着鎏金炉洒下金粉，那鼎炉便冒出一股似有若无的轻烟，而后，他便退了出去，关紧了夙清神殿的殿门，留下大殿之上的那个男子，一身冷色。
瑾瑜，你这一世，过的可好？
夙清神殿是北方天角的一方神殿，里面住着一位神尊，封号无患，又称万恶神尊，是婆娑世界第十方世界-万恶之庭的天神，掌管着二十八星宿和一百四十一神煞，世间荼毒鬼怪妖魔，凶煞疾恶，贪痴妄念，若是想危害人间，屠害百姓，便少不了要和他作战，受他惩罚。于是，这位神尊就这么在这万万年的天上，手刃各类妖魔精怪，踩着各种颜色不一的血迹，在一场又一场的战火硝烟中，肆意傲然而又萧瑟无比的活着，还得了个万恶神尊的名号。
他的真身，本是佛陀大弟子，阿难尊者的一串木患子念珠所化。木患子，又名“鬼见愁”，是天生上等辟邪驱魔的好物，《陀罗尼经》有记载：如果有人要降伏大力凶猛的鬼神，只要砍取一根阿瑟迦柴，也就是木患子，以真言加持二十一遍，然后供入火坛中，即可降伏鬼神而平安无事。
而他的名字-无患，他想，便是没有祸患，仅此而已。
夜晚，夙清神殿的玉安宫内，烟雾缭绕，水声潺潺，原来这宫里有口冷泉，这里面的泉水是从天南边的天目雪山上流下来的，借了法子引到宫殿里，又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莲蓬银器中流出汇集到中心，成了这口冷泉，冰寒彻骨，也成了无患神尊疗养的一方圣地。
只见神尊缓缓走到冷泉中央，脱下贴身衣物，露出大段皮肤，和一众细皮嫩肉的仙家不同，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没有几十，也有十几，各个长短不一，深浅各异，尤其是后背上，像鞭子抽打过后的旧伤痕，张牙舞爪，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简直令人触目惊心，心惊肉跳。
无患撩拨了水，从头浇下。这冷泉本极寒冷的，可以冻结伤口，凝息促脉，对于疗伤来说是极好的，可若是完好的身子浸泡在冷泉中过久，则反而会酿出大病来。
他只觉得胸口沉闷，似有千金锤堵在胸口，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个青衫少年的脸，蓝色的眸子璀璨如玉，脸色却是苍白颜色，眉目紧缩，身形单薄，瘦弱如织，谁能想到这少年万万年前也曾是个仙尊，整日围在自己身边，缠着他，逗他笑，惹他恼，那一声声的“哥哥”，犹如魔音，直叫到他七魂六魄里去。可如今呢，他已贵为神尊，昔日叫他哥哥，他养在身边看着长大的男子，此世又要经历风霜雨雪，暗世轮回。
他只想一头扎进冷泉里，好失了神识，不在忆起那段尘封已久，已经枯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