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暴雨将倾
光和五年,冬,岁末,荆州刺史部,南郡,襄阳城外。
一众魁梧壮汉正在合力搭建一间草棚,旁边有五六个黄袍道人簇拥着一端坐在木桩之上的清隽男子,这男子额覆黄巾,两缕细长的龙须碎发分两侧垂下,苍髯如戟、目蕴春雷,正把视线投在脚下,看着料峭寒冬里的枯草碎叶随风兜转。
等不多时,一魁梧壮汉过来恭敬行礼,“大贤良师在上,请移步草棚歇息。”
张角好似没听到这话,仍是看着脚下出神。
身旁一名稍稍年幼些的道人冲那壮汉轻轻摆了摆手,俯身轻轻对张角说,“大哥,这里风大,还是去草棚歇息去吧。”
张角的耳垂动了动,恰逢一缕东风呼啸而来,吹起他满鬓须发,鼓动他宽大法袍。他轻轻闭上眼,聆听微风,面带享受。
这一年多来,张角把教中内外的事务完全放给张宝、张梁之后,他愈发地喜欢静坐冥思,喜欢听微风,喜欢看花草,好似这种宁静稍稍能缓解一下即将到来的愧疚。
可,没人能懂。
张角当时非常迷茫。
当他终于接触到人世间各个层面之后,他终于陷入了迷茫。
这种迷茫来自未来的不确定性,也来自他先前并没有看到的底层逻辑。
以自身为负载封闭天地的时候,他只看到了士族豪阀的贪婪,只看到了平民百姓的疾苦,所以看到了天界对待凡间界令人发指的冷漠布局。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在想,到底是什么促使他决定布局天下的。
是满目疮痍的流离失所?是饿殍遍地十户九空的破败大地?是无助哀嚎的妇女婴儿?是无言哭泣的苍髯老人?还是他只是期盼着旭日的光亮?
后来他找到答案了,他想起了王莽,想起了新朝天下大同的理想,然后又想起了天界干预凡间界的那枚陨石,想起了摘桃吃果的刘病已。
他好像又不迷茫了,是的,无论是什么原因将他推到了这一步,但人间之人管人间之事这个道理总是没有错的。最起码,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做过一件错事。
他可以做王莽了,因为不会再有【天外陨石】再下场干预了,门,已经被关了。待到肃清这世上所有出世的修士,他就可以凭借着三十六方的庞大灵气支撑以雷霆之势肃清神州大陆,再将人世间改天换日,还耕百姓,休养生息,宁静过活。
他不需要考虑合纵连横,因为他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将所有世家镇压,他也不需要考虑教化管理,因为这片大地上最深沉的群体已然是他的教徒,他更不需要考虑朝堂政治,皇权,在他眼里就是个笑话。
而这一切的一切的前提是,除去明暗双子,毁掉天地灵库、幽泉,完全切断与天界的一切联系。
他轻轻睁开眼,悄悄地看着烟云滚涌的苍天,恍惚间感应到一丝丝无力感,人境之上有天境,天境之上犹有无上,他不相信那些无上冕下们算不到他的所作所为。
这天门,关得太简单了。简单到只需要一个自证大罗的小道士就能办到。
张角又把眼闭上,路已经开始走了,无论如何,都要走到底了。
他对着微风轻声说,“甲子即到,苍天啊,你,该死了。”
张宝耳垂微动,似是听到大哥的呢喃,俯下身来轻轻发问,“大哥,明日当如何?”
一股复杂的愧疚涌上心头,似有一滴清泪划过他的眼角又炸成一团碎雾,“明日,你带人去吧。我就在这等着你们。”
张宝应声称是,一摆袖袍率众离去。只留下张角一人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万山,良久不语。
他在沟通三十六方大阵时可以隐隐看到这一黑一白的灵库、幽泉,只能推算出灵库在南郡万山、幽泉在河内温县,无法推测出到底是由谁背负,如何背负。
甲子在即,破局刻不容缓。
所以,只能杀。
只要在灵库、幽泉范围内的所有人,全杀。
明天,一定会死很多无辜之人。
张角自嘲笑笑,有些自欺欺人地仰天叹曰,“待吾功成,定为诸位修祠建庙,铭记诸位大功。”
可能是因三人所发宏愿之执念助张宝在最近晋升天尊境,较之张角的满心复杂和仍未丧失的悲悯,他比张角想的要少得多,所以张宝冷静的有些残酷。
他只知道这所谓的天地灵库是阻碍他们兄弟三人前进的石头,所以这块儿石头就不会无辜。于是他并没有任何迟疑地向前赶路,仅仅几次飞掠起落之间,张宝和一干道人、壮汉已然进入万山范围。
张宝双臂一展,随从道人和彪形壮汉各自手持阵旗沿着万山地界散开站位,得了左近之人摇头示意之后,张宝捏指掐诀,一股五彩灵气喷涌而出,一个庞大的灵气屏障瞬间将此地盖住,外面怒风呼号,内里波澜不起。
张宝向右传话,“传令下去,各自延出体内两成灵气入阵。明日寅时入阵!”
随着张宝等人不断加强灵气屏障,万山地界逐渐与外界隔绝了联系,率先发现异常的是正在给蔡姬洗脚的廖义。
当初廖义往来襄阳和万山之时,曾担心村中发生变故,有心留下灵气信物以备召唤。但廖义只有区区正黄修为,离体灵气的最大感应距离不足五十里,只能在赶路之时以两地对向五十里处各放置了一块儿不起眼的灵气信物聊以慰藉。
眼下廖家村向襄阳方向的灵气信物突然失去感知,正在给蔡姬抠脚趾缝儿的廖义眉头一挑,动作顿了一下,本就对廖义把玩玉足有些许羞涩的蔡姬顺势把腿收了回去,不顾湿漉地往被子里一藏。
廖义掸了掸擦脚布,没像往常一样逗弄蔡姬,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便转身出去了。来到房门外的廖义在月光下远远看着襄阳方向,眉头紧皱,并不确定为何失去对灵气信物的感召。
他来回踱了几步,决定亲自去那边看看。
正牵马时,空中响了几声闷雷,给廖义惊了个激灵,他抬头望了望天,嗅了嗅微风感觉有些发闷。
算了,打雷就要下雨,反正村里宁静得很,明天再去也不迟。
他耸了耸肩,又把马牵回马厩,抄着手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