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琅琊诸葛
光和四年,徐州,琅琊国,阳都县。
琅琊是个好地方,此地从秦时设郡,自两汉先后废立为国。此地人杰地灵,文近孔丘,武近孙武,更不消说与诸子百家的万般牵连。
元帝时,琅琊此地一望族中有一俊杰通晓经术而做郡文学,被御史大夫贡禹招为属官。官至司隶校尉时,因其高洁品性被元帝升为光禄大夫。自此族中文气兴隆,逐渐成为当地名门。
此人正是因与外戚争斗而成为不掌符节的司隶校尉的祖宗,因得罪元帝而被一撸到底免官为民的诸葛丰是也。
有道是文人骨鲠,士人高洁。诸葛丰文人出身以士自居,成也败也,骨鲠高洁也。族至灵帝,再无出其右者。
如今琅琊诸葛嫡系不旺,这一代中仅有兄弟二人,一人名诸葛珪,为兄,任兖州泰山郡郡丞,另一人名诸葛玄,为弟,暂为荆州刘表刘景升之属吏。虽然兄弟二人均为官为吏,可品级却远不如祖宗了。
今日诸葛府中张灯结彩喜气腾腾,有一幼童满身污泥兜着衣袂急急地往府中跑,没等进门就被门房老汉伸出的大手啪的一下按住了脑袋。
这娃娃在前冲卸力之下险些摔倒,有几尾黄鳝、泥鳅从这幼童兜着的衣袂中蹦了出来,在地上蜿蜒扭动无声挣扎。
这孩童一看这个,眼眶刷的一下就红了,张了张嘴想骂,看着是门房老汉,没骂,动了动手想捡,又怕手里兜着的再窜出去,没捡,急的他围着那几尾泥鳅团团转。
这门房老汉是上了岁数眼神有点差,远处看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往院里冲,还以为是上门捣乱的小乞丐,拦下来才发现是自家少爷,再一看小少爷怀里装的都是黄鳝、泥鳅,老脸也唰一下红了,赶紧蹲下身来捡拾那些献给主母的孝心。
“瑾公子,老奴老眼昏花,还请恕罪。”门房老汉诚惶诚恐,边说边捡。
诸葛瑾抽了抽鼻涕,说“适才我衣冠不整,容貌不端,未向门房验明正身前理应稍后。张叔叔尽职尽责,又何罪之有?我自当向父亲为您表功。”
说罢,诸葛瑾又迈起旋风腿儿,急急的奔后厨去了。本家自元帝起世代为诸葛家臣的门房张老汉望着背影满脸宽慰,“吾诸葛家有子如此,何愁不兴。”
正想着,门外一家仆急吼吼过来喊他,“张叔张叔,你快看身后是何人?”
老汉儿越过门楣,迎着日光瞅见一人款款而来,他揉了揉眼,再看时那人已进了过堂,那朝思暮想的温润声音清晰传来,“父亲。”
老汉高兴的几近颤抖,眼前的正是离家游历十余年的独子张怀义,他上前扶起正施大礼的儿子,仔细端瞧许久后,开心出声,“好好好,怀义吾儿,今日来的及时,主母又添新丁,快随我去为家主贺。”
张怀义直起身子,看着老父亲日渐花白的头发,因证道而近乎泯灭的人伦又悄然萌芽,一时间双眼酸涩,心中五味杂陈。
张怀义离家游历为诸葛家搜罗情报是诸葛珪默许的,张老汉是知情的。但张怀义修行一事,二人却是毫不知情。
前些时日他掐算出琅琊国中将有隐龙出世,因卦象不明,担心是天地霍乱之始,便有心回来查看,却在弘农郡被拖住了脚步。不料自昨日清晨开始心神不宁、气息鼓荡,再算时惊骇发现此人乃主族新生。
为及时观瞧诞生异象,进一步推演卦象,同时避免同室操戈,早寻补救之法,张怀义急急出发,中途为赶时间,甚至避开官道人群不吝灵气凌空飞渡,终于在异象正浓时赶到现场。
此时见着庭院中透出的祥瑞霞光,文气喷薄、武运氤氲,隐隐一股天地正气涤荡其中,端的一番从龙祥兆,此子乃天赐能臣,盖世肱骨,天佑大汉!
“瑞虎之后,竟见祥龙!”张怀义激动不已,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还好还好,并非恶龙。转念间心头通达,原来正是涉及自家气运,因此初卦不明、复卦清晰,先只知道是琅琊国,叫他尽早动身。却不料张怀义有事耽搁,于是到了近前又算出是主族之事,看来是催促他抓紧回家,早认新主。
张怀义在院中树下站定,望着主母居所,几缕流光在双眸之中转动交织,自眉心缓缓凝成一团而后翩然飘出,轻轻落在襁褓之中,化成一层灵气薄膜附在婴孩身上,那婴孩似有所感,伸手抻腿轻轻适应。
感应到这团本源灵气已成功为少主护体,张怀义垂手肃立,再屏心神,刹那间将气海所剩灵气自双掌急泄而出,两股无形氤氲雾气慢慢将整个诸葛府吞没,最终形成一个球形的灵气屏障。
做完这些以后,张怀义双唇刷白,身体晃了几晃几欲摔倒。他抬手轻轻擦去额头冷汗,一双秀目轻轻望向苍天,目光玩味,“所以,你究竟是死,还是生?”
张怀义自从在颍川郡偶遇张梁之后,对他们兄弟的三才之相,尤其张角曾断言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之说颇有兴趣,便一直跟踪太平道教的动向。虽然他早就感悟到天地封闭的势头,也察觉到天道更迭的迹象,但一直不确定这苍天会不会终于太平道之手,更没想到这天地封闭的源头竟是张角自证大罗,隔绝三界而成。
但他看出来了太平道的布局,二十四山已成,三十六方稍毕。
此等道阵可汲天地灵气入阵淬炼为至纯灵气,同时反哺身化阵眼之人,不仅可以助其提高修为,还可以加快其灵气恢复速度,最重要的是,无论阵眼是否处于阵中,哪怕一个天南,一个海北,亦可受用!灵气贮量、修为高低、速度快慢则由成阵大小决定。
如今此阵已涵盖八州之广,囊括数百万民众,数十万信徒,一旦完成布阵,甚至可以将一个垂垂老死之人生生堆成混元大罗境界!此阵若成,必将是当世浩劫!
于是他有些急,计划暗中破坏太平道在艮位的布局,可万万没想到张角竟然会让八大弟子之一波才在艮位之外故布疑阵,于是被虚晃了一枪,在弘农郡蹉跎了许多时间,待得回过神来已毫无补救之法。
其实波才也不知自己早已经身为张角棋子,一直为自己侵入弘农郡沾沾自喜,直到收到张角传信叫他回颍川继续深耕,这才恍然大悟,弘农郡只是立春鸟啼罢了。
同时恍然大悟的还有今天的张怀义,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或者说是被他有意忘记的事儿:此阵非常人不能布,非常时不得存,非常势不得久,正合天时地利人和三才之威,正好是他们哥三儿的道。
——那我是从什么开始觉醒的呢?
——从那一天起,我再不仅仅是诸葛家臣,我好像更加在意天下苍生。
——他们好像没什么错。他们好像也是,满眼的天下苍生。
张怀义窝在门房床榻上,闭眼之前这样想,就这么稳稳的睡了。
而这里,是琅琊国,阳都县。也是,坤山-氐土貉方。
他睡的很安稳。
诸葛玄带着满脸喜色帮着大哥诸葛珪张罗喜事,时隔七年大哥家终于新添子嗣。在他心里,他们这一辈人最大的任务就是开枝散叶,最大的理想便是琅琊诸葛家重回士人巅峰。
小诸葛瑾也成功将所捉之物成功交付给厨娘,像个大人一样郑重嘱咐,要做得娘亲爱吃,也不能告诉娘亲这是他寻来的。这憨厚厨娘未曾想前几日无心之言竟被幼主放在心上,看着满满一小盆黄鳝、泥鳅,再看幼主那隐约挂彩的双足、双掌,一时间感动的泪水涟涟,应声称是,好生伺候去了。
诸葛瑾洗刷更衣之后,寻了柄柴刀去房后砍伐小树,合成一捆儿后背到柴房,又不知从哪变出来几柄刻刀、凿刀,开始细细雕琢,脚下已有了几个物件初见雏形,仔细看看像是幼童玩具。
张怀义睡醒了一觉,起来见到正在到处找诸葛瑾的家主,见礼之后便领了差事,等到找到诸葛瑾时,这小家伙正抱着未刻完的木材在柴房呼呼大睡。
张怀义没叫醒他,只是帮他藏了藏身边的零碎,给他稍微打了个掩护,出来便回禀家主公子休息了。他这才知道主母已喝下黄鳝汤,心情大好,而诸葛珪见此物稀罕,便去追问后厨,那厨娘感念少主孝心便说了由来,于是想叫诸葛瑾到近前夸赞几句。听到孩儿已经休息,便也不再强求。
张怀义复命退出,寻了一处清净地方对月打坐,恢复灵气。入微之后耳聪目明,忽见一缕金黄灵气自九天而下,落于西方。感念此景,张怀义魂游天外,俯瞰大陆,只见洛阳城霎时间龙气冲天,瑞兽和鸣。
张怀义不敢多看,立刻魂归神府。此刻的他更加开怀,能臣明主携手而出,何愁此天下不兴也?他这样想着,雀跃而起,双掌间灵气凝实成一对宝剑,趁着月色在月下舞了一套剑法,美轮美奂,酣畅淋漓。
豪情稍毕,张怀义终于又开始思考将来,这两位成长都需要时间,短则一纪(十二年),长则两纪。他得做点什么,好让这二位粉墨登场时,能有一个好点儿的舞台。他突然又想起来了太平道教,就目前的所有情报,这个教派虽然有高人以生民布阵,但目前所行均旨在救苦世人,若能使其初心不改,安抚万民之心,这必将是将来向幼主、圣君奉上的最大献礼。
张怀义暗暗点头,平生信念好像就此立下,胸腔之间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他轻抖袖袍负手而立,深邃目光直透天际,远远落在巨鹿。与此同时,正在打坐的一清隽道士似有所感,抬头回望,两道目光错过时空,深深交织在虚无。
张角迎着这道炽热目光,坦然回眸,虽不知这是何方道友,但能够与大罗境界的自己感应交流,可知亦是心怀天下的能人异士。
可当他发现那满含问询的热烈殷切,竟有些迟疑了,一时间不知如何答复。
电光石火之间,他开始静心思量经年来所作所为,往日光影犹如掠影在心头转瞬而逝。他发现,其实他在当年凭着一腔热血只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强关天门幽井隔绝上界从而封闭天地;另一件是创办太平道教,依南华师尊旨意救苦世人。
随着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信徒越来越众,声音也越来越杂,不过好在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追随者们都开始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救济天下,他一副道法自然的模样并没有过多干涉,而近日终于得空翻阅各方情报,发现有些事情仿佛有些偏颇本意,尤其张宝将“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散播开之后,一些莫名的狂热让他有些犹豫了。
如此庞大的组织并不是一腔热血就能够轻松驾驭的,况且目前尚未猎杀明暗双子,张角不敢赌。
盱眙之间,他满脸严肃的重新抬起头,向那道目光郑重答复了四字。
“苍生为重。”
那道目光欣然退场,留下豪情一片。
张角感受这赤子豪情,一时间满心复杂,竟有些恍惚。忽然有几个词语乘风而来,好似那道目光的承诺亦或是嘱托。
青州,徐州。
——
就在张怀义和张角神交天地之时,诸葛府内那本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孩轻轻伸了下懒腰,一双慵懒小眼睁开半分,他轻轻瞟了一眼那冲天龙气,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动作之间好似微微摇了摇头,一副无聊样子。
他活动了下手脚,吧唧了下小嘴儿,刚要合眼继续睡眠时仿佛突然被什么声音吸引了一般,他不自觉的抬头望向北方,一双黑瞳内竟似有缤纷寰宇倒映变换,一顶巨大的树冠在瞳孔之中愈发清晰,上面有一股意志、一股豪情、一股浪漫,那树冠迎风摇摆、沙沙作响,一缕苍茫厚重的庄严声响自九天雷鸣,又轻轻灌入这婴孩双耳。
他看着这鸿蒙馈赠愣愣出神,最终双眼一合,昏昏睡去,再也记不得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