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各自归途
最终廖义和孙祎还是在谯县各自归乡。
那日孙祎在集市上偶遇的旧时吴郡乡邻,恰好是她幼年的玩伴,多年无有音讯的二人在相认之时就已泪洒当场。转到暂住小院儿之后,阔别重逢少不了一番叙旧。
得知孙祎与娘家因故早无联系之后,这发小儿便将她娘家情况一一说清,如今孙祎族中只剩下堂兄孙钟一家,在富春江畔阳城山脚下种瓜为生,如今已经婚配且育有三子,个个有人中龙凤之姿。
听得娘家有如此靠山,孙祎多年来积压的委屈和不甘瞬间宣泄而出,归乡之情愈加浓厚。两公婆也为自家儿媳高兴,提出他们老二位不如就留在谯县养老,孙祎自带儿女归乡,再寻个好人家嫁了。孙祎错愕之际,老二位直言先前便有这想法,只是担心孙祎娘家无人没有依靠便一直没提,眼下听闻儿媳娘家如此厚实,便也再无担忧,说罢便颤巍巍掏出一卷早已写好的休放书1。
孙祎长跪相辞,拒不收书,坚持要为二位养老,一双孙儿也一并哭求爷奶,惹得老二位老泪纵横,感慨有此儿媳此生无憾,便断了这个心思,再也不提,应下与孙祎一同回乡,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眼下孙祎有旧乡邻引路,再加上孟德派家臣护送,廖义就不再坚持与孙祎同路。临别前夜宴会时,廖义与曹操一众族弟、好友通宵豪饮,绘声绘色的讲了当年行走边境的往事,一众少年郎满脸的向往在火光中忽明忽灭。
“孟德是个好娃娃,你们要多帮他。”廖义打着酒嗝,搂着曹操肩膀子摇摇晃晃。同样晕头转向的孟德随着身体浮动来回摇摆脑袋,探出一只手来虚指苍天,嘴角嗫嚅几下,却没发声。
“你们啊,可是孟德现在最亲近的人了。”廖义举着一只盏,环敬众人,“他,很孤独。”
曹操一摆手,“胡说!孟德有诸位弟兄好友,心中,嗝儿,热烈的紧。”
廖义一把推开曹操,忽的站起身来,大声说,“弟兄们,满饮此杯,敬我们的兄弟之情!”
全场由寂静忽然热烈,稳重如曹洪竟也举起酒坛咣咣灌酒。
这些少年心里都清楚,这些话其实轮不到他廖义一个外人来说。可他们更清楚,族中长老不会说出廖义之言。
其实,他说的,也是他们想说的。所有人都看到他入仕的风光,也看到他赋闲的落寞,看到他那颗兀自跳动的拳拳之心。身为大族子弟的一众少年平日里也多接触朝堂动向,没有哪个不为曹操的经历扼腕叹息。
曹操此时直起身来,也举起一坛酒,“诸位兄弟!操有报国之志,却始终势单力薄,敬请诸君为我后盾,勠力同心,报效国家!我先干为敬!”
廖义跌坐在地顺势往后一靠,抚着下巴醉眼朦胧的看着大口灌酒的少年郎,笑了。
我乃一乡野武夫,不懂朝堂,不通政治。但只知道一点就够了,这个少年初出茅庐就敢以身为剑涤荡朝堂,是大豪情!
——这样的人,理应成为领袖。一定,要成为领袖。
光和元年末,富春江畔,阳城山脚。
一名男装妇人牵着两名幼童怯生生的在一瓜棚左右张望,旁边一壮硕妇人高声叫门,“孙先生可在家中?”
田间劳作的一老者察觉到响动,直起腰身来回话,“阿妹啊,找我何事?”
那妇人满面春风,一看就带着喜事,跳着脚回话,“孙祎回来啦!”
话音刚落,孙钟便舍了手中家什,急急的往门扉这边走,“是祎妹来了吗?”
那男装妇人满眼热泪,款款施礼,“兄长在上,请受妹妹一拜!”
孙钟满脸欣喜激动,颤抖着双手扶起孙祎,仔细观瞧,“祎妹,真的是祎妹。”
“哥哥,是我。”孙祎同样激动不已,引过两小只,“小洛、小蓉,叫大伯父。”
“好!好好!快带孩子进来。”
阿妹看着兄妹相聚正在意犹未尽,有心逗逗老先生,出言问道,“孙先生,可还有事让阿妹帮忙?”
孙钟拍了拍手,“是了是了,阿妹帮我去把孙静叫回来。”
他从孙祎手中接过小洛,另一只手拽着孙祎,急急的往院里走,“孩儿们,快快出来见过姑祖母。”
不大的小院里陡然冒出五个小脑袋瓜,一水儿的男童。
这帮娃娃之前早就听到门口动静,正按着好奇之心扒头观望。一听到阿爷呼唤就全都化身小旋风,嗖嗖嗖眨眼间全到了近前,霎时就把来人围了。一双双乌黑小眼全盯着小蓉看,吓得她直把脑袋往孙祎大腿里钻。
“妹妹,这是我家的几个孙儿,贲儿、辅儿、暠儿、瑜儿、策儿,给姑祖母行礼。”
一帮小娃娃笨拙作揖,“见过姑祖母,问姑祖母好。”
孙祎满眼怜爱,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社牛小洛一副跃跃欲试,踮着脚,抻着两只莲藕胳膊,“我叫小洛,我妹妹叫小蓉,大家好!”
孙钟捋着胡须,伸手拍了拍这个小大人,笑道,“孩儿们,这二位可是你们的叔叔、姑姑呦。”
五小只齐齐撇嘴,小洛目光坚定,感慨任重道远。
“这里面贲儿最大,是咱家长子长孙,策儿次之,是文台家的长子。”孙钟热情洋溢,将儿童一一引过介绍,“哎呀,文台便是坚儿,幼时喜欢跟在你屁股后面的那个。”
孙祎轻轻点头,那额上总是缠着厚厚头巾的俊朗少年骤然浮现在脑海之中,耳畔好似又听到他在屁股后面姑姑姑姑叫个不停的样子。
“这两个是羌儿家的孩子?”孙祎牵着孙贲、孙辅,“眉目之间还真是像呢。”
孙钟微微愣了愣神,“是啊,真像羌儿年幼的模样。贲儿很懂事,自小就照顾着辅儿。”
孙祎听出了其他意思,“哥,那羌儿?”
孙钟放下怀中的孙策,挺了挺微微有些佝偻的腰,“他们夫妇二人为乡邻除恶,常与海匪搏斗,早些年间死于倭人之手,当时辅儿尚在襁褓之中。”
一众少年停止打闹,气氛有些沉闷,正在兴头上的的小洛左顾右盼,不明所以。
孙祎心中悲戚,伸手揽过这二人,用力拥抱。
孙贲轻轻推开她,出声说道,“谢姑祖母。贲儿可以照顾好弟弟。”
孙祎心中更悲了,比她先缓过神来的是孙钟,“眼下文台在下邳任县丞,不在近前,静儿在乡里操练民兵,阿妹正去唤他,这就回来。祎妹你且休息,为兄我这就操持晚饭。”
傍晚时分,一高大俊朗汉子急急来到院中,动静之大隔着几十丈都能听到咚咚咚跑动的声音。人未至声先到,“可是我家小姑回来了?小姑姑,幼台静儿回来了。小姑姑,你在哪啊?”
孙祎正帮着孙钟择菜,听到孙静这动静,二人对视无奈一笑,孙钟满脸生无可恋,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么冒失。
孙祎直起身来,拍了拍手,往外迎去了,只听一阵咚咚咚、咣咣咣,紧接着一声鬼哭狼嚎,“小姑姑,静儿好想你啊!啊呀呀,姑姑哇!”
“知道了知道了,你先起来,先起来!”孙祎万分无奈,可嘴角却是止不住的上扬。
一旁搬柴火的孙暠、孙瑜无奈摇头,齐齐撇嘴,再次表示这个不靠谱老爹真的是,幼稚!
“吃饭了吃饭了!”小孙策迈着旋风腿儿左右奔走。孙静被孙祎拎着耳朵拽到前厅。
看着兀自傻笑的侄子、活泼懂事的侄孙、不曾生分的哥哥还有已经迅速融入同龄人的一双儿女,想起早亡的羌儿还有那未见过面的侄媳,恍然间又见到艳阳高照那日,历经生死一线之后许荟那张分外欠揍的脸。
孙祎哭了,几滴清泪砸落在地,溅起桩桩往事。
她哭着笑。
我回家了,真的。
我回家了,真好。
——
然而莽夫廖义的归途就不怎么顺利了。他们三人先往汝南郡,打算先到南阳郡宛城稍作休整再往南郡。结果刚行至陈国就因天气原因耽搁了行程——大雨下了整整两月。而在这两月里,廖义的辛勤耕耘终于有了效果,蔡姬如愿孕有子嗣。但福祸相依,廖淑却因为这恶劣天气导致背疮复发,每日苦不堪言,痛病之苦远甚当初,毫无出行体力,廖义在陈国境内遍寻名医,又是徒劳。
廖义每日里照料二女,一个安胎,一个养病,终日里忙忙碌碌,疲于劳碌。一边有期待新生之喜,一边有长女切肤之痛,端的是矛盾至极。
蔡姬知道廖淑的病症发作起来有多痛苦,平日里也做很多力所能及的事情,胎气稳固之后,主要精力也放在照料廖淑身上,这样一来廖义终于得空可以远行寻医。
几日筹备之后,廖义备了快马干粮,准备再去洛水左慈仙师那边求药,正要出发之际遇到了城内一名年轻医师。这人从容拦下正欲北上的廖义,望气捻指间便精准说出廖淑病症,廖义便驻马停鞭与其细细交谈起来。
“壮士此去可是要往洛水寻左慈仙师?”那少年行了个礼,款款问道。
“是也,爱女先前便是受左慈仙师治疗方得痊愈,如今病症复发,在下想着再去拿药。”廖义对这种掐算推理的手段已经见怪不怪。
“非也非也,左慈仙师治疗令媛之时,当是以灵气辅助。壮士区区正黄武夫,灵气不得外泄,离体不得掌控,就算求得医药也无法起效。”
廖义闻言如遭雷击,慌乱之下口不择言,“那可如何是好,眼下爱女复发病症,再无车马体力,我该如何?”
年轻医师坦然一笑,也没有故作姿态,“壮士,在下乃游方医师,姓华名佗,医术上有少许造诣,修为上亦有略微心得。今日遇见还望准在下一试。”
“一来我辈医者秉悬壶济世之心,行救苦救难之行;二来令媛病症乃是罕见疾病,在下倒也是存了借机突破之心。”
“不知可否?”
言罢这年轻医师平摊双手,淡紫灵气萦绕不散。
周围百姓见不到,可武夫境界的廖义看了个真切。
廖义略一沉吟,心中急切思虑比对利弊,观瞧此人满脸悲悯之相,毫无戾气之行,周身药草之气浓郁,衣物整洁,举止得体,端的行不出卑劣之举;再者廖淑病症日渐严重,远去洛水变数颇多,若行程耽误或有其他变故,结果不敢想象。
最终廖义一咬钢牙,虽然内心仍有警惕,不过还是恭恭敬敬请华佗前往诊治。
诊房之中,华佗捏指覆眼,虎目乍看,廖淑后背有一团庞大黑气萦绕疮口,滋滋侵扰。
华佗轻轻延出灵气感受病灶,一股熟悉的感觉陡然来袭,他悲愤拧眉,一时间怒吼出声,一脚虚踢龙行罡步,右手比剑直指苍天,咬牙切齿,怒声低喝,“又是你!”
廖义在门外听到动静,内心担忧不已。又觉得华佗这番作态有些熟悉,按住焦急细细回想之后,想起左慈也曾怒目苍天,便将此事郑重记下。
屋内华佗稍稍平复心情,思念穿过旷野和微风,轻飘飘落在永寿元年。
那个面黄肌瘦,宁可自己饿昏过去也把仅有食物孝敬父亲的少年。
那个脚步虚浮,面无菜色却偷偷将几根野菜塞到华佗怀中的少年。
那个目光清澈,捏着指根草环对他轻笑道谢却被众人烹煮的少年。
不知不觉间华佗已经满眼热泪,口中喃喃自语。
“小龙小龙”
华佗右手狠狠掐着心口,往事桩桩幕幕如同走马观花,他再也按捺不住,悲怮痛哭嚎啕不已,泪水好似珠帘一般顺着脸庞滂沱而下。
廖义一脚将门踹开,看了眼廖淑,发现她换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正在观察华佗,心中暂且放下一口气。随后上前将华佗揽到怀中,一只手轻抚头顶,一只手轻拍其背,口中轻声安慰。
华佗哭的更大声了。
我说我怎么在这里嗅到熟悉感觉。
我说我怎么会鬼使神差拦下壮士。
我说我怎么会毛遂自荐显露修为。
我以为这是我志得意满。
其实是你在想我,对吧?!
小龙。
那天,死的应该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