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森丘往事
建宁三年,十月,廖家村。
还处于人形自走莲藕状态的小南山已经彰显出他异于常人的地方。同年纪的小孩还在学说话甚至走路跑步都还没那么利索的时候,这厮就以四岁高龄化身廖家村最大的街溜子、上上下下人见人爱的吉祥物、小可爱了。
平日里穿着短打小衫,脑瓜子上竖着一个朝天揪,左手掐风车、右手捏芽糖,迈着两条小短腿在廖家村溜溜达达,逢人就打招呼,嘴里跟抹了蜜似的,他不光说,还跟个小大人似的四处张罗。
这日上午,小南山照例上街,溜溜达达往北院去寻他二哥。
“三叔公,您晒太阳呐。”南山鼓着个腮帮子,嘴里是刚顺来的半块饼子,小眼一转,看了看这位三叔公的躺椅,心说这哪行啊,别再着凉了。也不拿自己当外人,转身往人家厢房掏出来个小草席,“三叔公,您得拿这个垫着点。”
小南山呱唧呱唧小手,一脸满足,刚从怀里把糖掏出来,扭脸看见提着篮子刚从村外面回来的村妇,展颜笑道,“哎?这不四婶嘛,您回来啦。嚯鹅,这蘑菇可真新鲜呀。”
这四婶提着的篮子里面内容可不少,妇人一脸喜色,张嘴回道,“过来过来,拿点回家去。”
“谢谢四婶,您给我一个就行。一会儿我给渊哥粥里放上。”小南山踮着脚,从菜篮子里拿了个相对比较小的,鞠躬道谢。
转身没走几步路,远远看见一中年壮汉牵牛而来,“十三叔早上好,您下地去呀,慢点走。需用帮忙吗?我家大牛可厉害了。”小南山跳着脚,冲那汉子喊了一嘴,话里多了点炫耀的意味。
“你们家那头牛,可金贵呢,我哪舍得让它帮我下地干活呀。”那汉子憨厚一笑,小南山也紧走几步迎了上去,在那汉子身边跟了几步,伸手摸着牛身,“阿叔阿叔,田里好玩儿吗现在?我听说有的田里长了别的东西了。”小南山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意有所指。
“哈哈,晚上阿叔给你带几根甜杆儿过来。我家地里就有!”
“谢谢阿叔。”酷爱甜食的小南山目的达成,雀跃一跳,扭头便跑。却不料撞到一小贩怀里,“啊呀呀,小南山,你这头槌有你亲三叔十年功力了。”
南山揉了揉脑袋,看着他扁担里的青菜,颤巍巍伸出小爪子指了指,“阿叔,我头有点疼。”
南山一路走,一路顺,等到了北院儿,怀里已经是满满当当。一进门张嘴便喊,“渊哥儿,给你加餐来了。吃完饭赶紧跟我去探望三姐。”
轻车熟路的走进后厨,娴熟的把顺来的一个蘑菇、三根青菜、两根小葱、四五片苜蓿还有一截鱼尾,一一拿出清洗切好,又仔仔细细洗了个食盒。随后打开灶上的锅盖——里面是北院儿这俩武夫的早餐,小脑袋瓜微微后仰,深吸了一口锅气,满脸陶醉,然后神情肃穆的将一路所得通通加了进去。
做完以后,顺手往灶台里又塞了一截木柴,这才拍拍手,往校场去寻他们。刚刚行至连廊,低头走路的南山被行色匆匆的廖渊喊住。
“走,去南院找大哥。出事了。”
“不吃饭了?”
“不吃了。”
小南山满脸凝重,能让二哥不吃饭的事,一定不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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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二年,夏,廖家村,森丘深处。
一只青毛狐狸静静的站在一块儿巨石之上。这狐狸体型巨大,身长约两丈,六尺有余,身后坠着巨大的尾巴,约莫两倍身长。
此时它正目光深邃的盯着廖家村方向,虽然隔着层层树木草丛,那纯黑双眸之中,却清晰倒映着一个追逐蝴蝶的小男孩和一个追的气喘吁吁的小姑娘。
那狐狸耳朵忽然动了动,稍微仰了一下头,额头处三道暗红色纹路隐隐浮现,一丝丝黑色雾气从周身涌出,缓缓灌入双眸,使得视线更加深远。那平原、溪流、田地在祂双目之中快速流动,却在廖家村村口戛然而止,沉重的雾气又出现了,还是看不到。
青狐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更加炽热的看向那两名孩童,嘴角竟然如人类一般向上翘起。随即起身一跃,潜入深处,巨尾回转之时轰然散开,八根狐尾轻轻摇曳,而其中两根尾尖激射出两道黑色锋芒,直奔那两名孩童而去。
——到底,是哪一个呢?
那小女孩双手拄着膝盖,嘴里童音清脆,又带着几分恼怒,“南山!别跑了!快跟我回去!”
而南山却丝毫不理不睬,仍旧追逐那一只彩蝶。要知道平日里他最害怕这小女孩。
小女孩略感意外,往日里这种语气一出,小南山立马会蔫头耷脑的乖乖听话,而今天的南山却仿佛魔障了一般,自村口看到这只彩蝶,撒丫子便追,小女孩抡圆了双腿也赶不上——往日里南山没这么能跑,早就被她追上一顿乱锤了。
小南山确实被摄住了,这只彩蝶身上五彩斑斓,阳光照映之下更是色彩缤纷,翅膀挥动之间隐隐有暗香传来。此时的南山双目呆滞,嘴角流涎,而身体却异常灵活,时而跳跃、时而疾跑。从后面看,任谁都会觉得这孩子就是真真正正的在追蝴蝶。
廖淑终于发觉不对劲了,因为他怀里的糖掉了,他没捡。廖淑心中没来由的一紧,拼了吃奶的劲儿追了上去,一把扯住南山衣襟后领,往地上一掼,将南山双臂反手剪住,随后一屁股坐在他身上。这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令人叹为观止。而那彩色蝴蝶也不再飞舞,反而静静落在廖淑后背,一阵抖动之后,化为飞灰不见踪影。
廖淑好容易制住了南山,正要呵斥质问,却听得耳边一声哞叫,震荡之下倒在南山身侧,二人齐齐晕厥过去。
一头大牛原本在牛棚之中静卧休息,刚刚心有所感南山状态有异,正往外寻他,远远看到那一前一后奔袭而来的两道黑色妖气,不由得心中大惊,甩开四蹄急速狂奔,双眼满是焦急之色。眼看赶将不上,只能不顾两人体魄,远远哞叫发功以期挡下。未曾想到,那两道黑气却只是堪堪停顿一下,并未消散。
祂瞳孔猛地缩成麦芒大小,坏了,挡不住,这不是寻常黑气!
老牛脸上浮现疯狂之色,瞬间延出大团正紫灵气裹住四蹄,后蹄发力一掠而起,带起草皮无数,眨眼之间已重重落在两人前方,肌肉暴起,再度陡然发力,巨大的力道让四蹄深深陷入泥土之中,牛头平端,瞪眼提气,双角之间紫气氤氲,往那两道黑气激射而出。
盱眙之间,两道灵气互冲爆炸,一道刺眼白芒亮起。老牛不敢大意,瞪着铜铃大眼死死盯着森丘深处,神色凝重。方才祂瞬间消耗近八成灵气,现在气海空虚,正疯狂运转修行法门吸收天地灵气,周边五步之内隐隐形成一个急速旋转的气旋。
接连两次凝气发力再加上灵气急泄急取,导致老牛全身青筋密布,筋肉颤抖,体表隐隐有鲜血渗出。
恍然间,仿佛一声嗤笑传来,又一道黑芒激射而出。
——有你在,我终于可以确定是哪一个了。
老牛浑身肌肉瞬间紧绷,如临大敌,挡不住了。牛尾一甩,先将南山甩至十丈开外,避开黑芒路径,正要再甩廖淑,那黑芒却瞬间改变方向,冲南山加速而去!
老牛无法回援,急的是睚眦欲裂,心肺激荡之间一股灰白鼻息喷薄而出,竟然裹着老牛瞬移到南山面前,顾不得细想惊诧,只是尽全力催发剩余全部灵气,低头顶角,将那黑芒堪堪定在牛角前两寸左右。
又一声嗤笑传来。
——谢了。
黑芒骤然散去,老牛意外至极却也不敢大意,凝神警惕许久。终于确定再无威胁之后,老牛再无支撑气力,轰然倒地,大口呼吸,疲态尽显。突然在那双眼之中流光斑驳,瞬息之间身体已然平复,气海充盈。
老牛似有所感,不由得凝神闭目。原来是刚才一战,极度危机之下让祂神识乍现,碰巧引出了最后一丝被压制的灵光记忆,先前所有记忆正急速回归,不得不顿悟消化。
良久之后,老牛双目绽开,内里流光溢彩、暗藏宇宙,两道鼻息如同利剑一般将地面犁出两道沟壑,祂缓缓起身,双眼冷漠盯向森丘,口吐人言,“好算计,来日,吾必杀汝!”
森丘深处,那只青狐眼见目的达到,正卧在巢穴之中闭目小憩。突然好像心有所感一般,抬头望向洞外,心底传来一丝不安悸动。
——哪里,出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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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日小南山被廖渊“不吃饭”震惊的无以复加,而后二人在坊间寻到正在忙碌的廖临,他莫名其妙的看着廖渊的严肃脸,转头再看南山,得到廖渊竟然没吃饭这个肯定句以后,确定这二人不是在故意捉弄他,随即撂下手中家什,与二人携手而去。
三人从坊间离开没有多久,有一白衣儒生打扮的高大男子牵着一头毛驴缓缓进村,与村卫攀谈几句,只道是拜访廖家。那村卫见此人仪表不凡,书生意气,便抬手放行,遥遥指着那兄弟三人离去方向,嘱咐道,“沿此路去即可。莫要胡乱走动,坏了规矩。”
那高大男子看向三人离去方向,袖中双手捏指掐诀,双眉之间一副了然神色,紧走几步,抬手拦下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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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升的太阳撒了半边的日光,平日里这个时间最为热闹的南院,今天寂静的可怕。上下人等都静悄悄的候着,不时瞥一眼议事堂。
“大哥,淑儿的病拖不得了,明早我就带她出发。”廖义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默。
“二哥,家里自南阳寻的名医这几日就到,不如先让他给淑儿看看?”廖信一脸严肃,“现如今外面的世道太乱,你们二人远行,实在是放心不下。”
廖义藏在案几下的拳头死死攥住。是啊,但凡有痊愈之法,又何必带淑儿外出颠沛。
自从去年夏天某日,廖淑后背平白无故生出了许多疮孢脓囊,一碰就破,破了以后刺痒难耐,疼痛不止。廖家上下寻遍周边名医郎中,也只能堪堪止住发疮。
这一年多,廖淑卧不能躺,坐不能靠,折磨的小姑娘已经是皮包骨头。
那老牛看在眼里,每日懊悔自责不提,自己也不通药理,只能在每日早晚无人之时,延出灵气为廖淑止痒止痛。小南山懵懂中也觉得廖淑染病与自己有些牵连,在面对廖淑的时候少了很多俏皮,多了几分心疼,当然了,每当他脸上露出这种表情,就会换来廖淑一记颤颤巍巍的大比兜——哪怕廖淑已经非常虚弱了,不抽他手就痒痒。
前些时日,廖义派出去的亲信家仆回来禀报,说去年夏天开始,羌胡地界上有许多年幼孩童与廖淑症状相同,皆是背生恶疮,痛苦难耐。有一道人自洛水河中踏浪而出,在洛水之端开诊治病,专治此病,药到病除。此地百姓扬其功德,多有传颂,料想不假。
廖淑生母当年难产而死,一直是廖义心头悲痛。他们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天人永隔之后,廖义将廖淑视为掌中宝、心头肉,一直是疼爱有加。不仅廖义,廖家上下都十分疼爱这个小女娃娃,尤其南山生母,直接将廖淑接到家中,早晚照顾,拉扯长大。
这个消息,也是今日廖家四兄弟聚首之由。
正当兄弟四人一筹莫展之际,一道清脆童声传来,“先生请进,我家长辈均在此处。”
廖忠闻言颦眉站起,望向大门,只见南山领着一名白衣长衫儒士翩然进院,那人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留有三缕长髯,气质出尘。后面廖临手提包裹,廖渊肩扛书篓,簇拥着那人往内门走来。
兄弟四人观看此人气质不凡,相互对视一眼,暂停议事,起身迎接。
双方见礼过后,未等廖忠指引入堂,那儒生便摆手开口,“北地,大吉,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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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来到光和二年(公元179年)。
这白衣儒生正是南山这便宜师父司马徽。
如今他正全神贯注盯着院中正在打斗切磋的南山和小六。老牛静卧身旁,眉宇之间尽是苍老疲惫。
司马徽推断出天地封闭之日的那天,老牛就以大代价换来了南山的灵光。次日便授意司马徽开始传授南山修炼法门,又寻了武夫炼体之法,暗中传渡给小六子。
自开始修炼以后,这二人便开始每日切磋比武,而且不允许南山使用灵气,不求灵武双修,旨在肉体坚韧。而那小六子真真儿是对得起天生武夫的称号,得了锻体方法之后,四肢百骸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武夫造诣更是日新月异。每日里也乐得给南山喂招,帮自家少爷锤炼体魄。
但最近几天,小六提升巨大,拿捏南山更加轻而易举,少年心性大起,对阵时心中不免沾沾自喜,已经连续数日痛殴南山。
不多时,南山又被小六掀翻在地。小六双手叉腰,面露得色。
南山起身拍拍屁股,嘴里嘟嘟囔囔,“要不是老师不允许我用灵气轰你,我早就把你打趴下了。”
司马徽闻言莞尔,“你可以试试。我赌一块糖,你用上灵气还是打不过小六子。”
南山闻言双目放光,“这可是您说的。今儿给您看个不一样的。”
司马徽听到这话略感意外,轻轻颔首,示意开始。
听到这个,南山眼前一亮,缓缓举起双掌向前平推,凝神屏气暗自催发已是正蓝颜色的灵气,在左右双掌之前透体而出成气旋之势缓缓凝结,到了拳头大小的时候,似乎也到了南山的气海极限,只听得南山低喝一声,双臂猛地发力向前一推,双掌间那两团灵气蓦然带动一阵罡风,急速冲向小六。
灵气纯度晋身红色之前,是难以催发离体的,哪怕是深蓝灵气也不过最多离体一尺,更遑论凝成气团可以挥手制敌。不过南山身揣灵光,再加上天赋本就不差,做到这些,也仅仅是让司马徽略感诧异,让老牛略微张开一只眼眸,眯眼观望。
小六见状大惊失色,暗自懊悔不该对南山以神色挑衅,眼下气机被那两团灵气锁定,无法移动躲避,只好摆出防御姿态,硬生生接了这两团灵气。
力道卸去之后,小六脸上勃然变色,甩着双臂,蹦跳乱舞。
“少爷!!!好冷啊!!好热啊!!冷!!!热!!!”
司马徽闪到小六近前,手掐眼看,仔细感受小六被那两团灵气轰击之处。小六那右臂冰冷异常,体表甚至结上了一层白霜,左臂火热烫手,汗毛早就燎烧干净。
司马徽勃然变色,反手扣住小六手腕,延出灵气为他解冻除热。
南山这时候叉腰前来,目中无人,“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小六摇头吐舌,面色萎靡。
两只少年见司马徽坐在桌旁,凝眉思考无有动作,对视一眼便狗狗祟祟往院门出溜儿,正要得手之际,司马徽长袖一挥,门扉轻轻关闭,甚至还上了一道栓。两小只面露苦涩,蔫头耷脑进了学堂,开始翻书默读。
老牛悄然起身,不露痕迹的瞄了一眼司马徽,传音说道,“一气双发,你教的?”
司马徽眉头狂跳,“你看我像会这个的吗?”
“那灵气属性?”
“别问我!我自己现在都还是五行灵气!我特么连他什么时候修出来纯正灵气都不知道!”司马徽额头青筋毕露,“还特么是纯阴、纯阳!”,无能咆哮属实了。
“废物。”老牛不屑。
司马徽愣了一下,看向老牛,目光火热,“尊上,要是给我灵光找回来,是不是我也可以?”
“今天早上也没喝酒啊,怎么醉成这样?”老牛打了个响鼻,轻蔑走开,慢慢踱到一处高坡,眯眼望天,若有所思。
司马徽抓心挠肝,心痒难耐,眼见依赖老牛不成,心中盘算着如何从南山嘴里取经,又想到这小鬼精灵的模样,只得长叹一声,感慨天道不公。惹得屋里二人莫名其妙,扒窗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