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渥城之畔
永寿元年(公元155年)二月,冀州鄚县往西四十里,渥城地界(今白洋淀)。
曾经这里的风景极其秀丽,一百五十余处淀泊错落相连,有铺天盖地的荷花和芦苇,有怡然自得的野鸭和水鸟,还有那四处唱响的渔歌。从高处看,一望无际的淀塘好似盛开在中原上的一朵莲花,如同当年姮娥失手打落凡间的宝镜,波光粼粼、色彩纷呈。
作为沟通冀州、并州、幽州的重要航道,那几个转运码头,平日里是船来船往,人声鼎沸。再往淀塘深处望去,随处可见的乌蓬渔船和那岸上星星点点的房屋汇成了一个个村落,百姓生在水上,长在水上,又活在水上。
每到傍晚时分,陆上、岛上、乌篷船里、芦苇荡里,四处升起的袅袅炊烟、家家户户收工的快意、嬉戏打闹的欢笑声、提着鱼获的满足、打上二两小酒的自在,等等等等,目不暇接,温馨柔软。
这些人间美妙的烟火气息,汇成了一股微风,经过淀泊之时又打了个转儿,混上了鸟啼蛙鸣,轻轻拂过那澄澈的水面,直奔那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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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男子静静的站在一处高地,凝望着下方的“宝镜”,眉头紧皱。
他身穿亚麻色长衫,系着头巾,手持一卷竹简,像这类打扮,理应是一位文文弱弱的读书人,但却背着一柄长剑,斜挎着褡裢包裹,目光深邃,苍髯如戟,活脱脱一副武人面相。
此时,倒映在这奇怪男子双眸之中的景象,却仿佛是一处人间炼狱。
数不清的灾民黑压压的聚集在一起,犹如蝗虫一般在侵蚀着这朵美丽的“荷花”,到处是惊慌飞走的鸟儿以及被随意抛洒的芦苇。
淤泥里的藕,河床上的贝,水里游的鱼,水面浮的鸟,塘里开的花儿,甚至刚抽芽的荷叶,芦苇草的尾根。
是的,只要能吃,犹如行尸走肉般的他们就会想尽办法找出来,疯狂的藏在怀里、包里,或者直接塞进嘴里。
哪怕失足栽进淤泥之中,立刻就会被犹如泥沼一样的百年淤泥,霸道又温柔的一点点吞没;
哪怕没有鞋子,双脚会被苇根尖尖扎出一个个透明窟窿,紧接着被蜂拥而至的蚂蝗钻进皮肉;
哪怕不习水性,却为了水面漂浮的那朵莲蓬,将被犹如鬼魅舞动的水草握住手脚,拖入那深水之中。
是的,他们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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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们没疯。
因为每一个水里的疯子都会用充满血丝的双眼瞪着陆上的那一撮人——他们支起了锅,架起来了火,七八个人围成一圈,神神秘秘的往里面放着什么东西——有肉香。
最大的一碗会给到一个目光呆滞的中年人手里。
是的,他们疯了,但是不吃人;他们没疯,但是,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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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上了眼。
他仔细的听着,抱着死去至亲的哭喊声,草木根茎的断裂声,飞鸟鱼儿的挣扎声,噼噼啪啪的燃烧声。
他在悲悯,又好像在愤怒。
仿佛这些声音,才是这凡间界最真实的样子。
良久之后,男子紧闭的双眼漠然睁开。
两名同样打扮的少年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的影子里,其中一个轻声说,“哥,查到了。他们都在等。”
男子打断了他,“等朝廷给一个让他们满意的利息?”
“是。一成的利息,不足以让他们打开粮仓。”
良久的沉默。
突然稍微年幼些的少年耳朵动了一动,随即轻轻摆了摆手。
无数背着药箱,带着面纱的精炼汉子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他们身后,略微行礼之后便直直地冲向那群灾民。
有的轻轻一跃跳到水面之上,抓起一个个溺水挣扎的百姓甩向岸上;有的直接奔向哭喊着的人群,掏出一袋袋粟米;有的冲向岸边,在一个个浑身蚂蟥的人身边点上熏草。
“不要直接喝淀里的水,有毒!”
“那汉子抓住我的手,先上来。”
“散开!散开!把伤者放平!”
“把衣服解开,用这个熏蚂蟥!”
“你们几个架火,你们几个去舀水。”
一道道声音有条不紊的在灾民群中绽开,就像是那块叫做绝望的漆黑幕布上突然闯进了色彩,又仿佛一点强光硬生生的撕开了夜幕。
他们先是百姓,然后才是难民。
少数人的眼睛里终于多少有些光芒,开始配合这群神秘人展开自救。
而更多的人,开始无声的哭泣。
是啊,还有人记得,我们是百姓,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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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一个瘦弱的男孩儿——他好像还背着一个医箱,毫无征兆的嘶吼一声,紧接着冲向陆上那一小撮人——他大叫着,骂着,眼泪和鼻涕糊住了他的脸和额头——那一小撮人好像被吓住了,这男孩儿滑稽的样子竟像是世上最狰狞的面容——直到他一脚踢翻了一口大锅。
他还在哭,他趴在滚烫的汁水之中哭嚎着寻找什么。
他颤巍着的双手一点儿都不敢碰那几块白肉——他不敢碰,而且,没法辨认——一根煮的发烂的手指终于被他抓在手中,他努力的睁着被泪水糊住的双眼,紧贴着那根手指仔细的辨认着,终于发现断指的根部有一圈浅浅的勒痕——那是他扎的草环。
那男孩像是傻了一般跪在地上,身体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向前栽去,整张脸摔进了泥土之中——他的手在保护更重要的东西,他紧紧地,紧紧地把它护在怀里。其他的,不重要了。
这时候周边的人终于反应了过来。这个小疯子,掀翻了他们的晚饭——哪怕每人就分到一点肉沫,再加上一碗肉汤,也是够一餐的。
他们迅速的围了过来,互相交换着目光,好像在盘算着,一锅肉汤换一锅肉到底是划算的,就是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要是无主的,那就太好了。
突然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托着男孩一般,他张着双臂,仰着头,衣袂无风自动,直愣愣的看着天空,一股气浪以男孩儿为中心扩散开来,随后深红的光芒从男孩的双眼、双耳、口鼻之中喷薄而出,直入云霄。
光芒散去之后,半浮在空中的男孩儿闷声坠地,昏死过去。
只有晚风,带走了他的呢喃,“小龙小龙。”
那一小撮人早就被这异象吓得四散奔逃,只有那双眼麻木的中年人,木然不动。
他的耳朵动了动,仿佛听到了晚风。双眼稍微恢复了些神采,稍稍转动了一下,看到了晕死在地的男孩,愣愣出神。清脆的声音将他已经定格的记忆打开了一丝裂痕,他想起来了,他早应该想起来的。
“小龙!小龙!!小龙!!!”中年人癫狂痛苦,仰天大喝三声,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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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异象,他倒是没有关心那昏死过去的男孩儿——因为自然会有人过去护他。
反而紧皱着眉头死死的盯着天空。
七窍唤灵,极悲入道。
你们,竟然,在落子?
竟然,用这苍生黎民的性命来落子?
竟然,用这人间惨剧换一枚棋子?
你们觉得,很有趣?
冕下们,您们同凡间那些无义的商贾富户,无能的朝堂州府,有何区别?
呵,凡间界,以百姓,牟利。
呵,天地界,以苍生,谋私。
男子深吸一口气,突然用力向天上掷出手中的书简,一阵凛冽的腥风撕开了他的头巾,满头青丝在空中散开,衣袂鼓动,猎猎作响。
他缓缓拔出背上的长剑,直指天空。
血红的日光透过缓缓张开的竹简,隐隐映出四个大字:
苍天,已死。
这一刻,男子满头的黑发瞬间变得灰白!
竹简落地。
男子垂剑肃立。
识海之中传来叮叮脆响。
天境桎梏,已开。
转瞬之间,天空之中仙音轻响,花香阵阵,仙雾袅袅。麒麟、龙、凤、凰等瑞兽虚影隐现云端,一阵叮咚之声,方圆几十里万籁俱寂,风停气止,仿佛被按下了一个巨大的暂停键。
来的是当值接引天官之首,身批五色霞光,端的是天尊威仪。那天尊手持仪仗、册封踏云而来,抻头看了看那男子,正要说话,云层之中一道流光闪过,又一天尊落下,急急拽住那接引天官,引至一旁窃窃私语。
不多时,那接引天尊满脸无奈,重回云头,先是挥了挥手,散去了接引异象,紧接着深深看了眼男子,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证道之路,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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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拒入上界!
他突然笑了,分外不屑。
呵,连我,也成了你们的棋子?
你们就不怕,我跳出棋盘,做了那棋手?
这凡间界如此美好,岂能让你们游戏人间?!
那我就让这天地,关了吧。
冕下们,睁大眼睛看看,没有你们,我同样可以,证!道!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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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摊开双手,像是怀抱这凡界万物,磅礴的深紫色灵气透体而出,形成一股巨大的灵气漩涡风暴,拖着男子浮在半空。
一声爆喝炸响,那灵气风暴陡然间爆发出一股刺眼的亮光,漩涡中心七彩变换,流光四溢,那灵气流光如同微风细雨,又如同柳絮蒲公,以反哺之姿落向大地万物,隐没不见。
枯树发芽,草木生长,花苞绽放,鸟兽匍匐。
方圆五十里的难民,信众在灵气洗涤之下,外伤愈合,暗疾好转,精力充沛,神清气爽。有一汉子率先察觉,茫然四顾之际发现空中异象,不觉伸手遥指,惊讶出声。周围人群顺眼望去,无一不面露震惊,难掩激动。
少顷,灵气消散,那男子好似在天空之中昂首而立,长发飘舞,衣袂鼓动,落日余晖恰到好处般引线绣金。
救灾信众匍匐在地,眼神炽热。
逃荒难民磕头祷告,热泪盈眶。
男子缓缓睁眼,双眸之中流光氤氲,仿佛倒映着无穷宇宙。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脚下万物。
蓦然之间举起双臂。
纯金灵气磅礴而出。
今后,当我为天公,庇佑凡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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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有两声婴啼响彻寰宇,有一道黄气落入桑木:
那两声婴啼,一声自沛国谯县深宅而鸣,亭侯曹腾抚掌大笑,赐名,操,字,孟德,寓立德立行;
一声自吴郡富春江畔而鸣,隐士孙钟慷慨设宴,誉为,坚,字,文台,彰双眉龙角;
那一道黄气,落入涿郡楼桑树中,亭下发呆的少年刘弘似乎心有所感,透过斑驳树影抬眼望天,神采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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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光芒璀璨的时代,冥冥注定般,轰然开始。
这一年,离南山出生,还有一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