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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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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雪的圣诞夜晚静谧无声,江茶在梦里和迟燃坐了无数次摩天轮。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稳,醒来时神清气爽。

    到剧组的时候,导演组给每个人补发了苹果,江茶握着发红的果子,像是捧住了颗红彤彤的心,张望了很久没看见迟燃。

    突然,肩膀的左边被人很轻地拍了一下,江茶下意识就往右边看,一回头对上男人的一双眼。

    猝不及防拉近的距离,呼吸陡然交缠,迟燃幼稚恶劣的笑一瞬间怔在脸上,感受着对方灼热的鼻息。

    四目相对,超越了安全距离。

    迟燃的目光从凝滞缓慢下落,落到了女孩润泽饱满的唇上,喉结不受控制滑动,身体里燥热在疯狂叫嚣。

    他生出想要逃跑的可耻念头。

    江茶却嘴角一扬,露出了灿烂的笑,“迟燃,晚上好呀。”

    她没上妆,白皙干净的脸埋在粉色围巾里显得很小一团,呼吸撞上冷气在睫毛上结成雾水,眼睛湿漉漉得干净,嘴角的梨涡盛着甜味。

    心脏软趴趴地陷落,迟燃的眼里绽放开笑意,一手插进裤兜,晃晃悠悠地退了几步,歪着头和她打招呼,“晚上好,江茶茶。”

    “什么江茶茶……我——”江茶一抬眼,看见迟燃身后站着的人,“mani姐。”

    迟燃表情凝固,缓慢转头,对上了mani冷酷的御姐脸。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昨晚挂掉我二十个电话的时候。”mani看见迟燃就想翻白眼,碍于在剧组里不好施展,只好偏过头看向江茶。

    “你就是江小姐吧?”

    “是,mani姐好。”江茶很小心地和她打招呼。

    mani皮笑肉不笑,“只要迟燃好,我就什么都好。”

    江茶掀起眼皮,看见mani毫不掩饰的打量,然后拽着迟燃退后了一步,高跟鞋在地上敲击的声音很清脆,清脆地和她拉开了距离。

    一晚上积攒的高涨情绪突然消退,拉开距离的时候有寒风趁虚而入,好像上帝垂怜的手被收走了,只剩下无法抵抗的沉默气氛。

    “你什么意思,会不会好好说话?”迟燃皱眉挣脱她的掌控,“松手,这是剧组的衣服。”

    “哈,你们刚才在对戏是吗?”mani转头揪住迟燃,“那抱歉了,我借用两分钟。”

    “你有病吧!”迟燃甩开她,“我自己走。”

    mani双手抱臂,不耐烦地看他,“你最好是。”

    迟燃冷哼,“我当然——不是!”

    “江茶!”

    江茶看见迟燃身形一闪,绕过mani飞速朝自己跑来。

    “啊?”

    “给你的,拿好,不许分给别人!”

    手心被塞进一把糖,另一只手捧着的苹果已经到了他手里。

    “迟燃!”mani沉声冷脸。

    迟燃不理她,看向江茶的眼里泛起佻荡的笑意,一边倒退一边扬起手里的苹果,噙出一个恣意又挑衅的笑:“它是我的了。”

    江茶低头看着手里的糖,是小时候常常吃的那种,七彩镭射的糖纸在灯光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像是易碎的琉璃。

    她小心剥开一颗送进嘴里,嘎嘣咬碎,酸甜的味道瞬间蔓延了整个口腔。

    裴离的杀青戏定在九点十分开拍,直到九点零五,才看见迟燃一脸烦躁的到片场,他目光一抬,轻易地越过人群看见江茶的身影。

    像是有所感应,江茶就在那刻转了身,对上迟燃的眼睛。

    “我……”

    江茶徒劳开口,还没有吐露出什么,迟燃已经避开了她的注视,跟着场务引导到了站位。

    “小姑娘,你还年轻,不要总想着走捷径。”mani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江茶一眼,“有些路看起来是捷径,实际上却是歧途。弄巧成拙,会死的很惨的。”

    “抱歉,mani姐,”江茶抬眼,眼神倔强,“我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想过走捷径。如果你口中的捷径是指迟燃的话,那我为迟燃感到悲哀。”

    mani轻笑了声,“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江茶攥紧拳头,鼓起勇气,“迟燃他不是任何人的捷径,他是活生生的人。他有资格,也值得在抛弃所有的外在条件后,依旧被人喜欢,被人尊重,被人当做朋友。”

    “看不出来你还挺倔,有意思,”mani红艳的唇勾起,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怪不得能在程东手里活下来。”

    “你——”

    “是,我查过你。”

    江茶冷眼地看着她。

    mani抬手拍在她肩膀,笑得妩媚轻松,“有缘再见吧,小姑娘——如果下个月你还在这个圈子的话。”

    浓烈的女士香水气味和高跟鞋敲打地板的声音一起远去,江茶却仍旧觉得无法呼吸。

    她站在原地用眼神茫然地搜寻,看见迟燃背对着她正在听宴凯讲戏,人群簇拥着他,她站在圈外,只能看见他的发梢。

    间隔不足十米的距离,却像是无法逾越天堑的鸿沟。

    童话书被风翻到了午夜十二点,魔法和南瓜车一起消失,烟花和明灯都在心底迅速陨落,变成没有意义的空洞虚像,所有关于昨夜的记忆,关于迟燃的事情,都在灰姑娘美梦醒来后消散,变成投进瞳孔的失落,变成无法打捞的淤泥。

    她怅然若失地从盛放后的灰烬中爬起来,只能闻到呛鼻又令人窒息的火药味。

    “江茶老师,准备了!”

    “知道了,马上来。”江茶吐出甜的发苦的糖,包在糖纸里扔进垃圾桶。

    “第一镜我们拍裴离岑明重逢,但是你们要把握这个度啊。”

    宴凯把剧本点给迟燃看,“迟燃,岑明这个时候的心情应该是又惊喜又诧异,惊喜是因为裴离没有死,诧异是因为裴离已经面目全非,完全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样了。”

    迟燃没看江茶,沉默点头。

    “裴离这一块首先要有一个很大的情绪起伏,岑明出现前她应该是视死如归,出现后呢,首先是惊讶然后是愤怒和窃喜,愤怒和窃喜的这两个点江茶你应该明白吧。”

    江茶垂下头,“知道。”

    “事与愿违。”

    宴凯竖起大拇指,露出明显的欣慰和赞赏,轻快地一合掌,“那二位都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开拍!”

    “灯光再暗些,各机位ok?”宴凯握住对讲机,“action!”

    没有月光的夜里,风里的树木站成张牙舞爪的婆娑鬼影,江茶站上棺材,听到指令后猛地睁开眼,周身气势陡然改变。

    迟燃躲在草丛里灵活探出头,在昏暗的天色里一眼认出了棺材上的人。

    那是裴离。

    她还没死!

    可喜色还没攀上眉梢,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人是裴离,又不像裴离。

    她的五官样貌没有改变,整个人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

    若说她从前是一朵欺压春风的血牡丹,带刺又娇嫩,此刻便像是从枝头滚进泥地里的一摊血肉,再没了从前顾盼神飞的光彩,散发出难以掩藏的灰败气息。

    mani靠近监视器,眼中一亮,“这小姑娘有点东西啊。”

    江茶抬腿,腰肢和夜风一起舞动起来,在棺材上踏出了诡异的步伐,她每走一步,棺材里就会发出一声响,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一般,一下重似一下。

    迟燃皱眉,心惊胆战地盯着在夜风里起舞的人。

    “生莫离,死将歇——羁旅客,莫凭停……三更火,五更命……生当来,死何憾……”

    京中最擅唱的歌姬吊起嗓子,清亮的嗓音仿若艳鬼,渐渐地,身后响起寥落的鼓声,合着拍打棺材板的动静,织就成恐怖异常的凄厉。

    天边忽然炸开一朵烟花,江茶抬眼,一瞬间确认了信号,紧接着一跃而下,跳下棺材,落地后毫不犹豫一刀划开自己的手腕。

    迟燃瞪大眼,眼看着江茶举起鲜血如注的手臂走向棺材。

    她像是感觉不到痛,将手伸到棺材缝隙处,让血液一滴不落流进去。

    这不是裴离,不是她……她连梳头断了根头发都要喊痛半天,怎么能忍受得了这样的痛楚。

    迟燃被陌生的裴离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惶恐后退,只听一声脆响,他踩碎了一根枯树枝。

    裴离立刻警觉,“谁!”

    迟燃赶忙捂住嘴巴,身后却被人一推,不受控制地飞出了草丛,一下摔到了地上。

    “操!哪个孙子推你爷爷——”他揉着屁股,对上江茶肝胆俱裂的一张脸。

    “岑明!”江茶目光散乱,“你怎么在这?”

    “那老子该去哪?”迟燃爬起来,没半声好气。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该的……”裴离像是魔障了,语无伦次地看着岑明的脸,“我分明、分明已经把假死药让小雀送去了,你为什么还在这?”

    “什么假死药?”迟燃暴躁,“我当你恨死了我,给我寄了鹤顶红,直接就扔了,我哪知道——”

    他反应过来,“你早知道尚书那个狗娘养的要害王府,就想让我假死先跑一步?”

    “你、你!”迟燃快气笑了,“你给我安排这等丑角的戏份时可有问过我本人?我是什么贪生怕死的胆小鼠,还是会尿裤子喊救命的草包??”

    “我就知道你和那狗尚书混在一起没有好事!”

    裴离叹息,陷进了满心的绝望,凄厉嘶吼:“你到底为何要来!”

    “我他娘怎么就不能来救你了!”

    “可你分明连一个承诺也不肯给我!”

    “难道我不爱你就会眼睁睁看你去死吗?!”

    江茶的眼里在短短一瞬闪过狂喜狂悲,最终瘫倒在地,苦笑出声。

    “原来我这一生,从来都是这般……”

    所愿必空,所期必败。

    事与愿违,是她这身烂命一生的批注。

    那日她身陷囹圄,早已做好了完全之策,她将假死药赠与岑明,他若吃了便能安然无恙躲过尚书迫害。

    他若不吃也无妨,一个冷心冷肺的少爷,一个连她剖心挖肝也不在意的男人,断不会为了她只身赴险。

    可就是这么点笃定,也终究落了空。

    事与愿违,事与愿违,事与愿违。

    她这一生,终究是事与愿违。

    迟燃不理会发疯的裴离,从烂泥地里抠出自己那把破剑,骂骂咧咧拄着剑站起来,“刚才到底是哪个王八犊子踢了老子屁股,晦气死了!”

    江茶却倏然清醒,一把握住他的手,“你说什么?你不是自己出来的?”

    “你见过谁自己出来是脸着地的!”迟燃不耐烦地嚷嚷,全然没注意江茶惊恐的神色。

    “我说你一个娇花一样的姑娘跑到这荒郊野岭干什么——诶!裴离!你抢我剑干什么!”

    裴离什么也听不见,拿着岑明的剑急速狂奔出了树林。

    他心惊胆战地看着裴离疯了一样跑远,抬腿要走,忽然闻见了风送来的一阵血腥味。

    昏暗的夜色里,棺材板不知何时被掀开了,里面的尸体不翼而飞,只有裴离方才撒入的鲜血在棺材底部逐渐凝聚出一片诡异图案。

    是苗缰的生死蛊。

    裴离向着河流一路狂奔。

    生死蛊乃是朝廷禁物,能在死者死后入侵大脑,重新操控宿主行动,在操控的一个时辰内任凭下蛊人差遣,且死人力大无穷,无病无痛,只要不是被砍成肉泥,就能一直站起来为下蛊人战斗,朝廷早已命令禁止,若有私藏者——死。

    裴离本以为尚书只是想将南王一家全部变成活死尸,可如今看来,他一早让自己在城中四处下蛊搞得人心惶惶,就是为了将这些全部嫁祸给南王!

    他早已猜到自己会将假死药伪装成生死蛊送给岑明,今日故意引岑明来就是要坐实罪名,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无法坐实,岑明今日也必死无疑。

    人死事灭,剩下的话不过是凭他一上嘴唇碰下嘴唇一通糊造。

    她此生已经受够了被人摆布的屈辱,最后一次,她不要做瓮中鳖,她不要自己心爱之人无端死去。

    这烂命,她自己忍受就够了。

    裴离来到河边,尚书的船岁月静好地停在那儿。

    她抬眼,对上从乌云中露出皎洁光芒的月亮。

    “今夜,有人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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