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白狼浒
身下的漂浮感停歇了。
过了好久,直到黑暗也在感知中尽数散去,武洵才缓悠悠地睁开眼。
他的脚,又重新踏在了坚实的地面上。无垠的星空下,星辰凝作的记忆长河横贯着天与地,像是一座搭向未知与神秘的鹊桥。
刚才……似乎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他流离在明暗不定的河流中,浅浅回忆着少年的时光,又深深追念着逝去的曾经……
光亮打入,大雾散去,眼如水墨般印染的画面似是被刷上了一层不真实的白漆。
武洵凝眉,回顾身后,远处,星光的照耀下,许多无限铺开的白雾仍然在可见与不可知处,时缓时快地流动着。
果然,自己还是陷落在梦境中。
淡淡的失落感还有无力感包围了他,心尖的暗疮仍在隐隐作痛着。
虚虚渺渺的梦境,竟化为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囚笼,令他竟近乎无计可施。
若非他有天眷龙运镇守心神,让他始终维持着那一丝不灭的清醒,很可能……会就此迷失沉沦。
“我该……怎么做。”他将手轻抚胸口,低吟道,
随着身后龙影的浮现,他一直金光流溢的瞳孔中逐渐被一缕缕盈起的威光所占据。
眼下,破局的契机究竟会是什么呢。
心头万千思虑掠过,武洵心头逐渐浮现一丝清明。
在这处已逝去的时空中,失落其中的他只能看到一幕幕如同泡沫般的画面。
盯着那些翻滚的白雾,注视凝结着凄美与哀艳的花蕊朵朵绽放于瞳孔,梦幻的色彩交缠相依。它们皆曾于眼前刹那绚烂,却又转眼归于碎灭。
而唯一能交互的人,也只有他。
既然这里是一切的起点,那么,还要从他开始。
……
熟悉的嘈杂声满盈耳膜,光亮映入眼帘。
武洵闭目平坐了许久,直到那些失重感也自脊椎中散去时才忐忑不安地睁开眼。
氤氲的雾气凝为了真实,水墨般的世界被重新勾画而出。
车帘、床褥、桌椅,当这些熟悉的陈设一个又一个地映入眼眸时。武洵忽而发觉,自己竟是又重新回到了那间车厢中。
不过,唯独不同的是,这里空无一人,已然不见了男孩的身影。
呼——
一股袭至的冷意引起了武洵的注意,他抬起头来,
门上的帘幔被风吹地飘卷了起来,于是那些属于夜风的寒意顺着缺口悄悄地摸了进来。
与之同至的,还有一阵又一阵的马嘶声。
没有过多的犹豫,他猛地掀开帷幔,忽然放大的寒意让武洵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走下车厢。脚板踩地,平滑的松软感沿着草地的轮廓,随之向外铺开。
踩着潮湿的草丛,武洵绕着马车踱了几圈,打量了一会儿四周。
天色还没有亮,四周仍是黑黑的,所以他也还分辨不出这里究竟是何处。
不过,显然已经不是那片旷野。
“他们……去哪里了呢。”
盯着那头正在埋头吃草的老马,武洵眉头微蹙。
这里是记忆尘埃构建的囚笼 ,虽然时空不知为何发生了诡异的融合与扭曲,让他半真半假地接触到了遥远的曾经。
但他确信, “梦境”的主角,绝不会改变。
所以,他要……先找到他们。
—————
越过了几条乱石遍布的小溪后,他忽然看到了一座……立于森林中的石碑。
石碑通体雪白,因而在黑暗之中显得格外耀眼,由于光线太过稀疏的原因,武洵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和轮廓。
走近之时,借着其上反射的些许月芒,他才看轻,这是一座白狼之像。
白狼呈坐立状,神情凶恶,狼目远眺,头首高抬,牙口大张,似是对着天阙发出呼唤。
底座的砖石上,有三个苍劲的大字跃然其上,镌刻的笔触似烟胶,似墨痕,其间似蕴有无尽的悲凉。
“白狼浒……”武洵轻念着碑文,心头微怔。
看来,七年前的他们此时已离开了大武,那么就意味着时间线,又往后推了一些。
这是另一道记忆。
“你想给我看什么?”武洵幽邃的眸子盯着天空,若有所思。
白狼浒,这个地方他并不陌生。
他们若往梵天古城而去,穿过大武之后,若只求速度,取道白狼浒的确是最为合适的选择。
前方的路很快变得陡了起来。草径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向前延伸的石子路。
隐约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知道……眼前的视野忽然猛地拓宽,一股潮湿的朗风扑面而来。
眼前是怎样的一个画面?
近处是参差排列的松林,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
百里水泊沿着青山的边缘,于月光下平缓而无声地蔓来粼粼的波光。
浓云行过旷野,雨后的浅息还在空气中荡漾……潮湿、芬芳……混合着黯淡的浅光。带来犹一种如过被岁月盥洗的宁静感。
脚下就是星星点点的城镇。大多依河而建,放眼皆似浑然天成。而凡是城与水相交之处,皆布满着许许多多的码头和水寨。
停靠的船舱随波漂浮,其间烟火皆已熄灭,唯有零星的灯火于这座尚未天明的城镇中浮动着些许的生气,
水天相接,一片茫茫,笼罩的夜雾一如梦境中的一般,时缓时快的在湖面中行走着。
目光向更远处眺去之时,覆雪的山峰就藏在后面,月光打下阴阳分明的分割线,所有的事物都在它的影子下被淡淡的雾色笼罩着。
那座巨大的豁口,分明似是一个大张的狼口,硬生生将整个湖泊都吞了进去。
连绵不绝湖畔参差铺满了乱石,它们环绕着“狼口”齐整排列,构成一颗颗外斜的狼牙。
水泊与大海不同,它浩淼而不威凌,它温和而不柔媚,此时天已有秋意,只须借得几分云霭风水,便立时凉意爽然。
很难想象,此方天隅,竟能容足足四万之众。
走上一处略高的山坡,武洵的眸中金光闪烁,将龙气聚于眼目。令视线继续深入常目不可视之处。
磅礴的世界在眼前霎时铺开,震撼到炫心的画面令他顷刻失神。
造化生于河川,聚于云岫,其势似洞天,似斗拱,内敛隽秀之气,外含磅礴之威,险峰高山层叠成峦,连绵不绝,一路通向遥远西域,像是一座朝圣的天梯。
仰望苍穹,远眺群山,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下,那种渺小感便扑面而来。
这里,便是天梯的起点。
天气已大有秋意,武洵行走在绿茵环绕,人烟稀少的湖畔,湖风拂面而来,竟已清凉惬意,
城镇,水寨、石亭……皆是四处可见,浒旁泛舟更是不计其数,而这里狭小之景这倒反而形成一种博大气象,他们环绕而抱,就像静静地围护着一个远古的海。
他们,应该就在这里吧?武洵一边走一边想着。
浒口之中,松林遍布,矮小的城镇于山坡林木间参差不齐地点缀,狭窄的小路纵横八达,遮掩在若隐若现的夜雾中。
“快!”
一道不算和谐的呵斥声遥遥传来。武洵不由得皱眉,淡目远视。
那时一行车队,车夫驾着骏马,载着一众,它们的身后 数十名大汉则拖着沉重的货物,吃力的行走着。
他们胡须茂密,大多赤着脚,又上身半袒,身上的印记彰显着苦役的身份,露出的肌肉线条中透着久历风雨的沧桑。脸庞亦因常年吃劲而泛着些许紫红色。
武洵看着他们自身侧一个个地走过,聆听着疲惫的嘶吼接近……再远去,浑然不觉自己竟是站了许久许久。
从他们的脸上,武洵根本看不出任何的神情,因为充斥其上的,唯有习以为常的疲惫和麻木。
对于他们而言,每日的辛劳便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与命运,虽然重复单一,但这早已被深深地刻入认知之中,或许已经难以改变。
天虽可佑世以安平,却难佑万生以同福。
自己身生王家,生来便享荣华富贵,见惯了,又身系,已是常人万世不敢企及的高度。
虽因命运所涉,沦落至此身为天眷之龙,已承世之荣极,又岂能再有奢求。
如今孑然一身,他仿佛才感受到曾经的自己与之的隔阂。
想到这里,武洵心中不禁无尽怅然。
人生各自有命,从无平等之说,既有所得……则必有所失,何妄贪心兼顾,患得患失。
他曾对“龙”说过:“天眷之人,又何尝为世所容。”,这,并非是出于自怨自艾的哀痛。
他也的确,似乎……很久没有感受到这么鲜活、真实的气息了。
作为这片时空中游荡的鬼魂,他虽然可以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地观测着这里的一切。可是,除却“他”,终究什么都无法改变。
……
在随心所欲的游荡中,他不知不觉的,离一座高楼越来越近。
某时,他的脚步忽然停下。
天边蒙蒙的光亮照了下来。乌云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奋力地钻出来。
那一抹鱼肚白也已初露端倪。
就在不远处,一道幼小的男孩身影正在驻足仰望,
微微的光亮让他的眼眸变得更加的鲜明。
男孩的身旁,那名带剑携衣的少年正陪着他,和他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