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九峰厄夜
狂暴的水流如丝缕般在木檐上挂着，排山倒海的轰鸣撑挤着天空。岩壁上雷光摇曳，针雨如瀑倾泻，二人的身影溶于光华梦然的雷霆白芒，犹如被劈中般而显得死寂无声。
远处，紫金神芒已在溃散后大半为雷火暴雨无情抹去，但那些未散的残余却依然在不停地扩张着，甚至延展向更远的天际。
疾风化作了混乱游移的墨笔，抹勒出诸多奇景奇观，它们混合同现，令得天空就像是一幅被打翻了颜料的肮脏画卷，遍布着许许多多斑斓污渍，揉杂着神异的色泽。
而上空盘踞的厚重云团中，亦没有知道人战况的终幕究竟为何。
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诡异的平静。
只有那些隐隐攒动的雷火，预示着这个未央的厄夜。
……
吼！
这是一声沉闷如雷霆，暴戾似恶鬼的怨怒龙吟。
蓝芒溃散，灰气升腾，纤弱的少年身躯已倒在姜砺的怀中。
而也就在此时，那幻灭的灰色火焰中，一双凶恶的龙瞳终于彻底的睁开。
一些青红之色、虚幻、又非实质的光焰于中零星浮落。如深冬墨雪，如怒海星涛，缓缓飘降，最终沉缀于眼瞳的深处。
一切，构建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神秘。
首次，但也绝不是最后一次，“它”沉寂许久的眸光投向了眼前这座……卑微的世界。
一刹那间，火光乍起，世界一瞬凝寂。又很快为黑暗吞噬。
威冷瞳光睥越雾障。无哀无怒，亦无喜无悲。透着一种极致的威严，还有冷漠。
不类天眷龙气的威重华贵，亦不类凡物的死沉无灵。
本是苍茫如天，宏阔如海的瞳光中，却蕴藏着难以想象的癫狂，和失却理智的暴戾。
每一刻流转的，仿若要摧灭一切毁灭意念。让人触之的第一个刹那便如置身绝望炼狱。
而相应的，而在这双仅仅仿若是虚幻之物的短暂凝视下，灵魂仿佛已是被它无形牵引拖拽，吞噬入无底黑暗的绝望深渊。
嗤！
这声清晰到令人发指的破碎之声，象征着它完全的脱困，亦在同时，压灭了少年眼瞳中的最后残光。
面对着面前缠缚而来，试图将他困住的诸多光环，那双冰冷的龙瞳却皆数漠然视之，如睥蝼虫，如面蚍蜉。
所有的事物，都在触碰到它之前便忽然蒸发了，就像是被烈火焚灭般丁点不存。
吼！
随着龙影悍然挣破束缚。无数外溢的灰气当时狂乱颤荡。声声暴戾怨毒的龙咆恣意宣泄，此方天地间的温度亦在急剧地降低，空间亦是是被无形固合。
灰气凝聚的云烟形态各异，变换多端。时而化虎长啸，时而似惊鸿聚飞，又时而如流云逸散。
美丽……危险……却又只是噩梦的序幕。
少年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全身上下也从轻微的颤抖转为了如沐冰狱般的痉挛。
全身上下皆浸满血污，幼小的身躯更是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频率，难以抑制地颤动着。
那些涌现的潮红，正一点一点的，自他的七窍、肌肤，还每一处裸露可见之处涌现。一道道狰狞的血纹蔓爬过白皙的面颊、脖颈。就像是一群群环伺许久的饿狼，争先恐后地扑向眼前的食物。渴望用它们饥渴的獠牙尽情发泄，畅饮血肉。
每一寸，每一处，都用它们的行动尽情诠释着贪婪与狂暴。
“呃啊……”
少年的痛吟之下，惨白的唇间猛然喷出了几股黏稠如凝胶，漆黑如灼烟的血箭。
一蓬蓬血雾自灰气的四散之处接连炸开，而少年的身躯则以肉眼可寻的速度……枯萎。
血气流逝的所在，皆数被灰白龙息吞噬汲取，化为它纯粹的养料。
五官在痛苦中狰狞，身躯在冰冷中僵硬，眼瞳更是灰暗的仿佛是无尽暗夜。而他那完全失却的意识则已浮荡在了一座恐怖如噩梦，凄迷如云烟的幻灭长河中，正在滚滚冲刷中随波逐流，任之随意裹挟，最后黯然远逝向遥远的地狱彼岸。
“……”
姜砺单膝轻跪，眼睑在颤抖中垂拢。
他抬起的大手正在上下飘忽着，而怀中少年的痛吟声穿透耳膜，每一时每一刻都是那样的锥心刺魂。
猛然咬齿，口中亦难以自抑地发出咯咯的切音，仿佛遭受这些非人折磨的，并非是面前的昏迷少年。
“师……伯……”
“……师……伯……”
少年呼唤声已是变得断断续续，就连全身上下的颤抖亦逐渐归于平静。
这不是噩梦的终曲，更非终幕，而是……死神降临的前奏。
浓稠、暗红的血迹浸透了衣襟。灰败的面容状若枯槁，没有一丝残留的血色。
外界正值大战，而神使皆受牵制，而青螭方退，沉寂许久天诛龙气又在适时爆发。
此情此境，多么难以形容的一场绝望！
混合着殷红鲜血的水流自他的指缝间不断的淌落，浸透着他的袍衫。那滴落之音浅浅触地，纵然有着雷鸣的掩盖，依旧是清晰的令人通体发寒。
那无疑是一声声不断鸣响的警钟与倒计时。
亦是……无比残忍的，驱不散的梦魇。
轰！轰！
雷鸣在他的耳畔一次又一次地震响，亦是一次又一次震痛着耳膜与他的心魂。
似是哀悼，又似是绝望的战鼓奏唱。
他能感知到不远处，那白衣渗血、浑身沐雨的姜程以剑支身，正拖带着一身的伤口向此处艰难奔赴而来。
“也好……”他口中发出轻微的低语。
“至少这样……”
幽幽瞥着口中发出着模糊不清的呢喃，就连意识都已被完全吞没的少年，姜砺与之浅触的瞳孔却忽然停止了颤栗。
双眸暗下，他沧桑的面容上，此前那些外溢的、几欲喷薄而出的震恐，也自此变为了深邃无光的平静。
眸凝幽光，苍芒生煞，姜程发丝飘扬，猛攥铁掌，最后的挣扎之色的无迹消散，无疑象征着命运巨石的最终沉落。
“退下。”
姜砺平淡的出奇的命令飘落雨幕，在飞赴而来的青年耳中猝然响起，换来了后者不敢置信的迷茫自语。
“父……亲……”
“我说……退下！”
喃语化作怒吼，苍蓝溃为云烟，姜砺的眸中陡然现出了一缕火光。
而随着他手掌的猛地覆下，胜过烈日灼心的七道光焰自身后齐齐绽放。
苍光狂舞，灰龙怒嚎，在亭廊岩壁，在雷火雨幕，亦是在姜程瞪大的瞳孔之中，爆开了见过最极致的苍天神光。
轰～吼！轰！
雷火齐鸣，沧澜化龙，那一刹那盛放的瑰光强盛地几乎令人短暂失明，亦是转眼之间爆开了一股无比狂暴的气浪。
“唔！”
轰鸣声中，姜程飞掠而来的身形亦被猛地击退。汹涌的气浪裹挟着他的身躯，在布满泥泞的峰石上跌撞了足足数十丈之遥。
待气浪溃散，姜程身姿及地，终是堪堪停住。但他没有丝毫的犹疑，便强忍着一身的冰冷麻木，斥开所有的惧与痛，猛然爬起。
“天…苍…”
这是平淡似烟、浑厚如钟的两个字。
在这一刻，青年仿佛遗忘了自己的存在。
他迈出的足步在失神中变缓变慢，他紧攥的双拳在呆滞中舒张垂下。
而瑟缩的眼瞳中，映出了这样的一幕。
天穹之上，盘踞着明暗相间的毁灭余波。
雪峰之下，萦绕着斑驳陆离的雷光圣火。
而在其之外，世界竟已不见任何的色彩与水波。唯有苍蓝与暗灰在明灭的天穹下闪熠……相融。又在雷火爆响的声声哀鸣中，共同交织为灰蓝相间，如海沙般沧桑，如暗礁般厚重的诡谲色泽。
苍花怒放，湍流惊空。霎时雷火皆歇，九峰皆颤。灰白龙气与苍天神力纠缠互引，最后化作一条怒龙冲天而起，直刺云霄。
轰！
长龙横亘万里，划破长夜，带着身后拖长的尾迹缓缓飞去了另一个方向。
拉的越来越细长，变得越来越遥远……最终完整消失在地平线外。
不知何方，不知何往，亦不知它的归宿，会在何处。
那是它为自己觅得的去向。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苍蓝长龙飞逝之处，所有亲眼见睹，望天目送之人，都将会以心魂将之永生铭印。
因为这应是最后耀世的苍天神光。
……
“这里是……”
白景羽呆呆地望着前方的朦胧光影。
云烟升腾，风雨如罄，幻灭出许多奇形之境。
一棵棵矗立的参天古树舒展着枝干，无际延伸，努力延拓着自己碧色的领域。
而它们的枝叶所织成的幻碧云衣便在其中摇曳披散、随风而舞。共同筑建为了一座静谧深远，美幻如梦的自然国度。
青黄的草地上撒下着许多斑驳陆离的交错光影。
大大小小的水坑遍布着整座森林。
在那些浮荡的碎裂光影中，他寻到了自己面靥的依稀轮廓。
下意识地探出手指，摸向脸颊，温温的柔软便在指尖萦绕，触感分明。
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就连烈日炙烤的灼痛感都是那样的清晰。
可眼前这座灵草丛生，繁花锦簇的世界，竟是一片死沉。
飞鸟、游鱼……甚是连一草一木的私语，都已悉数屏息。
而那自耳畔传掠的轻微风吟，鼻翼间沁染滴落的晶莹露水，便就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其中的唯二点缀。
……繁枝尽落，白雪皆覆，很快只余落木的一地枯萎。
……嫩芽抽枝，垂柳焕新，很快便重归欣欣向荣，生机盎然。
身边的景物在极速变换。从繁荣，到枯败，再到新生。
而它尚是稚嫩青涩的心魂中，便在之中悄然……无形铭印下了许多连他都察觉不到的印记。
沉醉着枯荣变换，时间交替。不知疲倦地踯躅许久许久，久到忘记了时间。
终于……他来到了边界。雪白的光霎时映亮了他的瞳孔。
前方一片空无的领域，甚至没有一丝风，有的只是永恒的死寂。
此时的他，似是沐浴在一片热气腾腾的温泉中。全身上下，乃至灵魂的尘垢都被暖融融的蒸汽浸润着，洗涤着。
与此同时，又似是有什么东西，自他的身体里被唤醒了。
相应的，他开始能陆续听到声音了。
或是感知到世界的不同，能够洞察到许多曾经难以发现，忽略的细节，亦能聆听到许多声音。
有清泉叮咚，余音潺潺，流淌不绝。
有鸟语呢喃，温润清亮，声声沁魂。
有风声徐徐，有如一缕不散的尘烟……
这片“神境”中，白景羽的灵觉似乎能感知捕捉到每一丝细微的风吟，每一缕轻淌的水流。
而世界的呼吸，世界的起伏……还有许许多多的声音就这样叠加混合，揉杂为一曲庞大奇异的奏鸣纳收入耳。
这些庞大的信息一并涌来，撑挤着魂海，令他的小脑袋不由得一阵晕眩。
“啊呀……”明显变得有些迷惘的眸子中映出两点格外慌乱的魂光。男孩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重心不稳，最后一屁股坐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低头思考了许久，男孩的双眸忽然明亮。
“唔……“
唇瓣轻张，口间轻轻的呼唤，却是极为突兀地打破了这里的死寂。
察觉到异常，他又连忙捂住小嘴，惴惴不安地窥侧着四周。
他将小手触向了那抹稍纵即逝的光亮。
“这不是……真实的。”出奇的，心魂中并未升起丝毫的恐惧，男孩黑白分明的稚嫩眼眸抬起，执拗，又胆怯地看着前方，然后这样坚决的告诉自己。
叮～
世界的轮廓忽然爬开了无数密密麻麻的裂痕。
而上空的太阳就像是镜子一样碎了。
崩灭的残光，皆归于飞散的光点。
似是漫天飞舞的彩蝶，又似是源自灵魂的哀怨吟唱。
它们翩翩而飞，浮风而落，最终在下沉的意识中熔为凄美的尘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