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星转千帆夜未央
昔日煊赫至极的靖安府只是一夜之间便沦为死府,当这里的惨状和消息以迅猛之势极速传开,亦是极速蔓延之时,无疑在临燕引起颇大的震动。
临燕王庭震怒,当即遣下长陵君与阳平君前去调查。
二人受命,乘赴飞马克日赶来之时,已是两日之后。
远望着这座已沦为废墟的深院大府,纵是见多识广的他们,亦是无不变色。
四处升起的滚滚云雾吞吐着它的身形。一片狼藉中带着幽远的荒凉。每一寸土壤都彰显着破败。
只有那些残存的楼阁横梁仿佛还在无声诉说着这里昔日的森严威重。只不过……都在那抹白芒下不复存在,化作最为纯粹的虚无了。
此处封地百里已被重兵把手,常人皆不可入。
残破的庭院之内,褚衡正有些沉郁地立在楼口,仰望着斜阳披拂,苍凉触目的水榭废墟。
余晖夕照穿过半断的窗棂,流烁的微光好似为之镀上了一层薄金,夕阳下的废墟,凋零的金芒,是那般地唯美凄艳。
“褚将军……”阳平君稍稍作揖,映满夕光的面颊带有关切:“林相……可还安好。”
听闻此言褚衡将脸转过,露出他多了些阴郁的粗犷面容。
他面无表情道:“多谢阳平君牵心,只是……”
“……二位既然来了。”他忽然止声抱拳,不愿再多言,“那我也可适时离去。”
长陵环视着变作废墟的府邸,眺望着在夕阳拂照下格外凄冷的残破屋宇,喃喃道:“真的是……”
“黑雀……”阳平君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一阵失神。
“王上虽然已极力压下此事。”长陵君面露肃然,环顾着此处的破败荒凉,目中的惊怒愈发浓郁:“此事真当……悚然。了”
“……”褚衡摆了摆手道,“此间大事,就交与二位了。”
“可有靖安君的消息?”褚衡忽然问道。
二人对视,皆是摇首道:“未有。”
褚衡蹙眉。
靖安府遭得如此大变,而作为府主,亦是临燕三君之一的靖安君赵峒,竟是不知所踪。
纵是搜查许久,都没有探得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消息。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轻轻叹息,褚衡未再多想踏出屋阁,却又忽然停下脚步。
但他却没有回头,停下的脚步缓缓迈出,踏着满地堆积的碎石草屑,坚定……而果决地走出这座府邸。
府外,车马正等着他。
……
大武,相府。
幽静的内室内,林浦和着厚衣,静静地躺卧在床榻之上,他双目紧闭,七窍之间尚有未干涸的血污。
太医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污渍,然后徐徐将药匣合上,很重地叹了一口气。
一旁候了许久的褚衡沉声问道:“敢问先生,相国情况如何?”
御医擦去头上细密的汗珠,不易察觉地缓缓摇头,“相国性命……总还是无虞。”
褚衡轻轻舒了一口气。
“不过……”他眼目中的释然尚未放出,便又转为了深深地疑虑,“那为何……”
“王上到!”
楼阁之外,传来了侍卫的通报声,褚衡顿时心中一凛,目光亦是投去。
大门之外,一道明黄身影穿过庭院长廊,慢步徐近,身形所至之处,此方候立的侍卫侍女皆是齐齐沉下身姿,恭敬相迎。
垂荡珠帘的王冕下,眼目常蕴威凌,宽大的明黄长袍下仿佛藏着沧海波涛,随着腰间的玉带,一同在窗外吹来的清风中不断卷起。
“王上……”褚衡亦是垂首,缓缓向着武王单膝跪下。
武王未有多言。
他的目光越过跪地的褚衡,再揽过楼阁内压沉的死寂,然后便径直投向了床榻上的中年男子。
注视着仿佛睡熟的男子,他削薄的唇轻轻抿起,任由下颔的须髯在窗外的微风中轻轻飘起。峰寒冷凛的眉梢却是错综复杂。
身后的褚衡咬了咬牙,随后他当即叩首而拜道:“还请王上……降罪!”
“哦?”武王微抬眼目,看着在眼前拜下的魁梧壮汉,“褚将军这是为何呢?”
褚衡以掌覆胸,垂丧而言:“末将……失职,未能护得相国安平,实在……”
“实在有愧……有愧王上嘱托!”说到最后,他已经将头颅深深俯下。
武王听了他的话,没有表露任何神色,而是缓缓转身。
但他却并未在意褚衡的请罪,而是心平气和地向着御医开口询道。
“如何?”
简短有力,又淡如云烟的话语自他开合的唇中轻轻飘下。
却无形之间,在这座楼阁中覆下了一层深深压迫感。
他蕴藏王威的眼目不带感情地看着躺卧床榻的大武相国,只有那黑如墨玉的瞳孔深处,不着痕迹地掠过了一丝暗芒。
武王那一瞬间的举态被褚衡收入目中。
那御医稍作犹疑,随后恭声道:“禀王上,此事……臣等未可言之。”
武桓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原因。”
御医定下心神,徐徐而言:“相国大人此时虽已是无碍,但迟迟未醒,确为他故。”
“黑……雀……”
褚衡轻颤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令武王侧目,
武王目中顷刻间燃起胜如旭日灼魂的金芒:“哦?”
他回首再低,漠然的目光重新拂下。
武王的面目不见喜怒,看了良久后方是淡淡吐出一个字:“说。”
……
“原来如此。”武王轻轻点头。
“起来吧……”仿佛过了很久,他威重沉缓的声音方是响起。
“很好。”武王闭了眼目,“至于会盟之事,燕王之使此前已悉数告知本王……”
“此后,燕王将见本王,亲议大事。”
“尔等……先退下吧。”武王转身,淡漠下令。
褚衡微怔,和御医一同叩首应下。
但在离去之前,他却隐隐感觉到……武王虽是喜怒不形于色,但却……似乎有些疲惫?
此刻涌现在他心间的,却唯有一缕轻微的疑惑如风后烟云般消散不见。
武王并未怪罪于他,只是遣退左右,独自留在了相府中。
褚衡守在相府之外,直到夜已深沉,武王出府。
……
夜风微冷。
武都的城楼之上,褚衡坐于城头,眺望着天空中翻转的星斗,在拂来的清凉夜风中灌着酒。
银白色的星尘零零散散地铺盖在自幽深邃暗的夜幕中。好似燃烧着瑰艳的火,它们接连耀起璨芒,将最静谧的星辉播撒人间。
微有寒凉的夜雾浸润着他魁梧的身躯,此时的男子却显得格外消沉。
酒液循着他唇颔上茂密的须髯汩汩滴落,最后濡湿了他的衣襟。而他则抬起宽厚的手掌,抿去了那些正在衣衫上恣意蔓延的酒痕。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但他并未回首便已知晓来者。
褚衡瞥了一眼身旁坐下的壮硕男子,没有说话,却依旧闷头灌着酒。
武麟笑了笑,他亦是执起了一只酒壶,在眼前轻轻晃荡。
酒花四溅。
远方的明月正隐在凄迷的夜雾中,自厚重的云层中透下淡淡的薄光。
静谧的景致映入眼帘,带来的自然也只有静与谧。
“为何不问?”饮了许久,褚衡斜目看了一眼他,醉蒙蒙的眼中升起一丝疑虑。
“我为何要问?”武麟闷头灌酒,反问道。
褚衡闻言沉了片刻,随后徐徐点头,再之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逐渐变得高亢,从微笑……再到开怀大笑。
二人粗犷豪迈的笑声一同响起,惊起几只树梢枝头的鹊鸟鸣蝉。
他们一同注视着惊鹊独飞而去。
“你说……”
“曾经我告诉过你。”
“……”
“可如果……这是真的呢?”武麟微笑着揪起额上的一绺头发,拨在脑后。
咚!
褚衡掷开酒壶,醉意盎然的眼中却平静地出奇。
但他没有回答。
“你如今……可有家室?”褚衡忽然扭头回望,粗豪的面容上逐渐沉凝了起来。
武麟稍怔,随后洒然一笑。
褚衡面含深意地说道,“也该……亦是必须要有。”
武麟沉默半晌,端着酒壶的手臂竟是轻微地颤动了起来。
他静拢着衣袖,仰望星空的眼睛黑白分明,就像那些沉寂的繁星。
而在最深之处,泛起了波澜。
“是啊……”
他嘲笑般地低声喃语,“是该……也该有了。”
褚衡轻轻呵笑,也未再继续说下去,
他再度望向了那轮悬挂的明月。
“大丈夫……饮酒策马,当效壮士之志……”笑声逐渐停歇,褚衡摇摇晃晃地举起酒壶,邀月而言。
他醉醺醺的声音在夜空中慵然传响,无论何时何情,都是那般地坚定不移。
“亦当效……忠……”
武麟默默注视着举壶亢声的他,眼目中的色彩逐渐变得深邃复杂。
“忠……”
思怵片刻,褚衡眺望着变换的云雾,有些飘忽的目光逐渐变得朦胧起来。
……
大雨磅礴,冷冷刺刺地披打着清冷的石板。
而他则他浑身皆是泥水,无力躺倒在粗砺的石块上。
从天而降的雨挂充盈着他模糊的视线。他的身躯裹在凛寒刺骨的风中,无比卑怜地瑟缩着。
马蹄的清响遥遥传来,飞溅起的水花冰凉打在他脸上,而他几乎是本能般地探出手掌,触向那道仅存的明光。
就这样……面前透亮的水帘被轻轻拨开。
透过那迷梦般的烟云雨雾,然后他便看到了一道纵马而行的身影。
正是这道身影的主人,给了他一句……承诺。
轻淡如烟,却又重如万岳。
如今都过了这么久了……可他还是没有忘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