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大梦
细雨拂面，盈盈水光浸濡垒落。
临燕的雨并不冷。清凉的雨丝由天穹滴落，好似珠玉般碎裂而下。铺开一片华美朦胧的雾霭。
天边尚未亮起，雨夜里极显清静的客栈内，一盏孤灯照雨而明。
孤灯之影下，白景笙亦是孤身而立。
面前的男孩依然无声昏睡，犹似尚未自惊吓中醒来。
看着窗外朦胧摇摆的烟雨，她口中轻柔的话语亦似被雨丝浸透。
“为何应下那靖安君的“邀请”？”少女清雅幽幽，而略有朦胧的视线中，他的身影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晰。
“没什么……”青年仿佛又恢复了平日的安静，在那条巷道中展现的威凌亦似尽数收束，不留半分痕迹。
瞳光仍似淡泊无魂，但却又染上了一抹苍莽古重的气息。
“我只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气息却是愈发粗重。
“你……”少女略有讶异地看着气息不稳的楚洵，
此时的他，瞳光中正泛动着混乱的光彩。
犹如一幅被打翻颜料的画卷。
“没有……”青年轻轻埋首，似在躲避着少女投来的目光。
他抬手将额上的一缕乱发捋下，稍稍遮挡了那只散发神秘光彩的瞳孔。
流烁的光，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只是……只是有些累……”
少女狐疑地看着他：“公子若累了，那便回房歇息吧。”
“嗯……嗯……”楚洵勉强应声道，他磕磕绊绊地地起身，撇下最后一句话后，便在少女的注视下匆忙离去。
咚！
沉重的门扉在身后合拢，而楚洵再也无法抑下身躯的颤抖。
他亦步亦趋，倚着门栏艰难而行。
困倦……犹似潮水卷覆。头颅……亦在黑暗中一点点蜷下。
他的心魂，沉入了一座幽冷深湖。
在湖水中不断沉落、下坠，感受着无底无尽的黑暗将他吞噬，
他的心魂亦是静如湖水。
如此这般，就如同……七年之前。
……
雨水，风雷，光影，城池……全部消隐不见。
苍莽的世界中，只有一片看不见尽头的白茫。
他游离的意识轻飘飘地落于此处，感受着周遭的萧索苍莽。
这里没有一丝风，天穹上亦无半点飘云，日月高悬，却呈现一种灰蒙蒙的色彩。
仿若亘古翻涌的灰雾之下，隐约可见颗颗璨目星辰，散发着若隐若现的薄薄金芒。
而无数星辰所构建的深幽之海，则成为了这灰白世界中的唯一颜色与点缀。
他注视着星辰，目中亦是映着星光。
那横贯的璀璨星河，灰白的天空，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仿若铺陈着无法形容的苍凉古老。
“你是谁？”
难以言说的感觉涌上唇间，长长的星河之下，他对着眼前的无尽沧白轻声发问。
无人回应。
武洵步伐缓抬，踩着古石铺就的苍莽大地，垂首循着星光而行。
……
他的脚步忽然停下。
缓缓抬首，这漫长的跋涉中，盯视星河的眼瞳流光烁金。
星河贯空，终于止于此处，天地间弥漫的苍莽古重尽数被遮掩而去。
而垂落的无数点点星芒，落于一片浩淼烟波中。
星光所落的湖面，平静的竟没有一丝涟漪。
就犹如他心魂沉入的神湖。
“你是……谁？”面对着平静深湖，青年声音亦如烟波轻渺。
他幽然发问：“又为何……召我而来？”
他源自心魂深处的低语响彻在这片苍凉死寂的世界中，久久回荡。
直至数十息后，尚未散去。
久久沉寂的湖面泛起涟漪。
似是听闻到他的低语，一道庞大之影自湖面缓缓而升。
他不会忘记这道虚影。
只不过……祂虚幻的身姿，犹如镜中水雾，龙翼上闪熠的金光亦是黯淡地仿佛随时将熄。
龙首垂落，似是有一道神念拂下。
“你……便是我体内的……龙运？”他轻声而念。
龙影的没有应声，似在默认。
“呵呵呵……呵呵呵……”青年发出低低的笑声，仰望着虚幻的龙影。
“如今的你力量的九成……已是尽数收在大武国脉中。”
“那日雨夜，我坠下断龙江，却并未死去。想来便是你的力量护住了最后的命元。”他情绪中流露着复杂，但瞳中却依旧是淡漠无比。
“而你，也在消散的边缘了，是吗？”
愈发虚幻的龙影发出轻微的吟鸣。
“为何择选了我？”青年缓缓转过身去，望天低低喃道。
龙影没有回应。
青年唇角流溢着苍白的惨笑，仍是是在笑着：“你赐予我天眷之力……”
他轻轻垂首，凝视着平静的青碧湖面。
“但天眷之人，又岂能为世所容呢？”
来自心底的扪心之疑，终归是他无可释去的忧郁心结。
一触即碎。
“说吧……”他轻轻抬起手掌，有星光耀下，透过缝隙洒在苍灰的脚下。
武洵面目平静，无喜无悲：“我还能活多久？”
那双龙瞳中燃烧的金焰仿佛颤动了一下。
“五年……”感受着心间涌现的虚渺低语，武洵展现一个极为释然的笑容，“果然啊……”
“五年……足够了……”他遥望着上空的深邃星海。
正如预料中的，体内残留的“龙气”在以一个很小很小的速度逸散。
待最后一缕龙气消散于天地之间，便是他的生命终结之时。
“天眷之龙，你的存在，便是执掌天下权柄。”
“你真的……甘心吗？”
“呵！”武洵很是冷淡地笑了下。
“就像王叔……一般吗。”他低低地念道。
“你恨他吗？”低沉的身影再度响于心间。
“……”青年微怔，轻轻点头，随后却又缓缓摇首。
唇间流溢着失魂的低语：“曾经……但如今……我已经不恨了……”
“不恨了……”他又是重复了一遍。
轻轻的悠长叹息自天穹上覆下，久久回响。
“其实啊……”青年抬头望着龙影，缓缓在湖畔坐了下来，目中竟是有着小小的怀缅之意。
“七年来，皇宫大院内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单薄冰冷地令人窒息。
“那段孤零的日子内，可只有你日夜陪伴在我的身边。”武洵除去鞋袜，赤足缓缓步入神湖。
湖水犹如一盆死潭。
他努力接近着那只浮在湖水中的龙影，即便身躯在冰凉中逐渐下沉，但他却始终未有停下。
高大的龙影缓缓俯身，祂龙翼张开，将他的身躯自湖水中轻柔地驮负而起。
一只锋锐的龙爪向武洵伸来，随后捧在祂的眼前。
武洵静静躺卧在九趾龙爪之上，面目平静看着祂的萤金龙首。
此时，祂已将那睥睨万生的傲世龙首缓缓垂下，凑近他的渺小身躯。
一人一龙离得很近。近到武洵可以听到祂的身上流动的气息。
祂瑰丽的瞳轻轻闪烁，龙首轻摇，额首低下，似是在渴求着他的抚摸。
躺卧的青年颤抖地伸出双手，触向金龙的所在。虽然只能抓到些淡薄的金光，但他仍是不肯放弃地死死抓张开着五指。
本是坚毅的面颊上，淌下了两行泪珠。呈现着一种无力的脆弱。
虽是在梦中，亦如镜中水月。
它们相隔的，是何其遥远的距离。
……
王宫的深墙大院，每日夜中梦境。
那时的你，尚是一条幼龙，而他武洵，亦是一名少年。
他能感受到祂的气息，聆听到祂的存在的轻吟。
充斥着枯燥乏味，亦是无尽灰沉的日子里，祂成为我生命中的唯一。
尽管，在囚禁他们的漆黑鸟笼中。他们从未见过彼此。
“今日，是我们的第一次相见。”感受着身下愈发虚幻的龙身，武洵嘴角的笑意愈发温润。
“这种感觉……犹在梦中。”他轻轻地笑着。
“你知道这不是梦……”
龙影的低语在他的心海中响起。
“是啊……不是梦……”青年同样低语道，“怎会有这般真实的梦呢。”
他嘴角咧开，指着自己的胸脯虚弱地笑道，“我知道这一切，只是发生在我内心深处的念想。”
“但人间便是一场大梦，梦里梦外，于我早已无任何分别。”
“如果可以……我愿永不醒……”
铮！
在青年僵滞的目光中，拥绕他的赤金龙鳞忽然寸寸碎裂……然后化作漫天飞舞的翩曼落叶。
落叶飘零，烟火散尽。
如赏一场光雨。
上方道尽苍茫的灰雾在四散的光雨中隐去。而沐浴星辉的湖中尽显金澜。
凋零的花雨没入湖水，漾起连绵的美丽波纹。
武洵悬浮的身躯顷刻间失去了载体，于是便伴着散灭的漫天光点由空而落，坠入其下的深湖。
湖水的微光挤压着身体，坠落感也在愈发模糊的视线中渐渐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