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溟
皑皑茫茫的边陲小城,卧于广阔的山峦间,似是一片安宁。
仿若无垠的灰碧海水亘古翻涌着,破旧的渔船歪歪斜斜地搁浅在浅滩之上。
船尾随波轻摇。那烈日照下,宛若金鳞。
深入城中,那灰黑屋檐瓦浪如海,连绵而去。只见桥栏横阔,数百民坊层叠坐落,却似乎蒙着层薄薄的雾霭。
沿着长桥而行,那些弥漫的海雾便是散去,显露出街道上来往的熙攘商客,
街道上的人流渐渐地多了起来,道路两侧卖货的商贩推着摊子,时不时吆喝着,
而孩童的嬉笑声清脆响起,欢愉而纯净。那行货的老马发出疲惫的嘶鸣,拉着车碾过青石街巷,留下两行浅浅的辙印。
直到城中的偏僻角落,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有几座院落盘踞。冲天的喧哗与饮酒的喧嚣融融而来,竟是热闹非凡。
……
庭院之内。一杆旗幡高高竖起,吸引着商客来往。
在稍有拥挤的柜台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端详着着面前那株如碧玉般剔透的植株。小心翼翼地放入对应的位置,然后继续小心打理着一旁堆积如山的药材。
碧灵草,一千七百钱一株,有延年益寿,增补空亏等功效。应是,在甲柜天格处……”
不多时,他便有些怠懒地合了合眼。放下了手中的药材,似乎有些疲惫。
程儿!”熟悉的声音带着些小小的责备,令少年猛地睁开了眼,看见一位略显沧桑的中年男子正立于身前,他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今日你执意要来。”男子皱眉道,“这才半日功夫就开始偷懒了?”
少年面色微黑,有些尴尬地望着面前的父亲,显然对他有些惧怕。
男子愈发严厉起来,声音亦是沉下,“你的剑练得如何了?”
少年懒洋洋地说道:“那自然是没问题的,二师叔说我可是天赋异禀的!言语间,略有自得。
男子板脸厉声道:“习武之道,永无止境,你这种自满之心不可常驻。”
少年不情愿道:“爹,我也是很累的了,今日休整一次也并非是何种大事。
见男子再欲诘问,少年见状赶忙转移了话题。
“小延的病,好些了吗?”
见男子脸色明显变得晦暗起来,他心中稍凛,不敢再作声。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深邃看了看面前朝气蓬发的儿子,随后叹息道:“今日便罢了……你去吧。
少年答应了一声,偷瞄了一下父亲,推开一旁珍贵的药材,翻身越出了柜台,身形挤入了人流中。
“宗主。”身旁有人拱手恭声道。男子目光依未变换,只是遥望着院落外茂密的竹林。
那名出声之人见之也是心领会神的闭了嘴,
他当然知晓这位是因什么而变得如眼前这般
只有那个受尽他和宗中诸人宠爱的,却身缠恶疾的小孩子。
……
某处寂静的院落,
姜程来到此处,他凝视着那道紧闭的大门,目光微微闪烁。
想起当年自己九岁时,这位小师弟来到擎宗,父亲还有师叔他们一直都是疼爱有加,当然,自己当时私底下也有些嫉妒。
当然渐渐长大了,他就也就收起了自己小小的心思了。也是好好当了一把合格的大哥。
可是这个备受宠爱的小师弟却自幼体娇病弱,时常一病就是半年之长。也许有这方面的原因,父亲的脸颊也许久没有露出笑容了。
幼时,他时常好奇小延的亲身父亲,也是那个自己从没见过,亦没有任何印象的风三叔。但每每问及,长辈们却总是有意回避。
姜程踌躇片刻,随后轻叹一声,推开了大门。
穿过庭院,步至里屋,他透过门窗的缝隙向内窥去,只见室内的床榻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躺在上面安静昏睡。脸颊苍白又透着不健康的红晕。 姜程目光瞬时暗下,果然……
他在门前徘徊几许,迟疑片刻,还是将进去的念头按下了。
有些失落地回身,却发现自己庭院之外早已立了一个人,自己的关韫关二叔正颇带无奈地盯着他。
“你不是说要去坊市帮忙吗?”关韫笑声打趣道。
“爹让我过来看看。”姜程道。
轻微的讶异在关韫眼睛最深处晃过,他语气亦是随之软了几分。“怎么,师兄今天肯放过你了?”
姜程不自然地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他瞟了一眼屋内,终于忍不住牵心而言:“小延他的病……”
关韫声音忽止,嘴角挂起的笑意顿时消散无踪。
他背着手,一言不发地盯着屋内。而眼睛的深处,晃过了一抹不着痕迹的落寞。
姜程的心沉了下去,一时间也没有继续追问。
“跟我来吧……”关韫轻声而叹,身影步入那间里屋。
……
姜程的脚步放的很轻,他立在榻前,注视着那个沉睡的男孩。
关韫沉吟片刻,随后似是下定了决心:“小程,你可知神赋之说?
“神……赋?”姜程听闻此问稍作呆愣,随后目露疑色:“的确听说过。”
他微微闭目,轻声而念:“天地鸿蒙,混沌初辟,诞有神灵,神陨堕天,身化万生。”
“而人族承下【天眷】,故而又称神赋者。
关韫轻微点头:“这便是了。”
姜程疑惑道:“不过这大概只是杜撰而出的传说,怎会……”
关韫合上屋门,声音沉重:“小延自幼多病,我二人只当体弱,本不以为意。”
“七年了,他年岁渐长,身体却不见好转,病势也反而沉重。”
“我二人细细探知,只发觉他的气息竟与常人有异,绝非寻常。”
他张开手掌,触向男孩的眉心所在。
拨开头额上略有湿润的乱发,只见男孩的眉心处,有一道莲花印记浅浅印刻。
而随着那道印记的显露,这座小屋内的光线,仿佛有所暗下。
“这种气息……”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阴冷之气。姜程的瞳眸缓缓扩大。声音则是异常的低缓。
“这种悖于“天眷”的力量。”关韫叹息道,“古籍有载,名为【天诛】
“天……诛?”姜程的瞳孔猛地收缩,面色亦随之暗下。
姜程心中剧荡难平:“难道神赋之说,竟非虚传?”
关韫缓缓说道:“是虚是实,尚不可得知,但从某种方面来说。还是有所印证。”
“那他呢?”姜程的目光转向床榻,音调再次低了几分。
关韫默然道:“他年龄还小,气血尚是衰薄,这道天诛之力影响很浅,但他也因此常年卧病。”
“可若他大一些,那就说不准了。”他目中黯下一抹明光。
“你父亲和你师叔我近年奔波来,却一无所获,而如今也只能且行且看了。”关韫凝重道,、
他又用一种不自然的语气道,“此事休教你娘知道了。他古怪道:“倘若师妹知道了,按她的脾气,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 姜程讪讪地应下。
……
昏暗的室内,男孩蜷缩在床榻上无声昏睡。
他的面颊毫无血色,额头更是十分滚烫,有细密的汗珠自额角渗出。
姜程于床畔轻轻落坐,为男孩换着湿毛巾。他看着男孩瘦弱的身躯,目光亦不禁变得寡淡。
他知道小延在承受什么痛苦,但也只能略有心疼地握起他的小手。
也就在这时,面前男孩轻轻呻吟了一声,他紧闭的双目,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醒了!”姜程声音惊喜,嘴角的阴郁融开,化作一道温和柔光,他笑眯眯地摸了摸男孩小小的脸颊,柔声道:“小延,你看看是我啊!”
“程……哥哥”男孩的双眸缓缓睁大也是苏醒了过来。“二师伯,”他看向关韫,虚弱地叫道。
“程哥哥,我饿了,”风延有些委屈的小声细语着,他看上去仍有些不精神。
姜程转头看向关韫,央求道:“我带小延出去在城中逛逛吧,”
“他病了这么久,需要些阳光和新鲜空气。”姜程恳切而言。
关韫稍作犹疑,随后缓缓颔首道,“也罢,日落前回来,那可要照顾好……”
“我自当会小心的,姜程喜道。他又转头看向男孩,笑道:“这次,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关韫还未言尽,少年早已抱起那身躯略显单薄的男孩冲出了屋门,只留下一道清亮的笑声。
“这孩子,还是那么毛躁。”他低笑道。但他的神色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你也开始了?”庭院之外,有一道低沉之声音响起,带着些小小的怀念。
“我的姜砺师兄,程儿可是一点都不像你这么刻板无趣啊。”关韫戏谑道。
“年轻人嘛。”姜砺抚须笑道,“有些活力是应该的,他倒是很像师妹以前似的。”姜砺也是笑道。
关韫的声音压低,“师妹她又出去了?”
姜砺无奈地笑了笑。
“可是小延。”关韫有些闷气道。
姜砺也是目光微闪,随后也只能长叹道:“至少我们还有时间。”
“这话,你似乎七年前也说过。”
……
天溟城一条最为繁华的街道,只见一少年抱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孩子裹挟在热闹的人流中,在慢慢地闲逛着。
正是带着小延出来游玩的姜程。此时他们正有说有笑,皆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四周琳琅满目的商品。
“程哥哥,小延想要那个风车,看起来好有意思呀。”
“程哥哥,小延想吃些……
”程哥哥……”
“好的好的,哥哥给你买。”姜程笑着一一的应承,嘴角有一抹弧度轻轻掀起。
“小延……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吧。”看着风延苍白的脸颊上罕见地浮起的那属于孩童的天真笑容。姜程的心中的淡淡暖意,又忽然被种轻微的失落占了几分。
但只要是小延想要的,他一定会尽他所能地满足。
时辰已至正午,随着暖阳直直照下,那些四处弥漫的海雾也是终于变得淡薄起来。
不多时,一座别致的茶楼里,他们已是安坐在顶楼雅间里了。
看着极有吃兴的的风延,姜程的心中不由得有些轻微的刺痛,一时间,似是思绪万千。
“小延,真的时日无多了吗?”
“程哥哥,你在想什么。”
风延忽然放下了手中的酥饼,瞪大着茫然而无措的小眼睛,看着仿佛是陷入沉思的姜程。
“……没什么。”姜程回神道,挤出一丝微笑“快吃吧。”
……
“原来是擎宗的两位公子。”
在另一处亭台雅座,有两人正举杯对酌,而其中一袭黑袍的则是斜目望向楼下,有些玩味道。
“原来如此。”坐于其身旁,另一个白袍身影稍作惊疑,随后点头道。
“大人,属下以为……”黑衣人声音恭谨。
“呵呵。”白袍人笑了笑。
“大人,这次上面可是下了重令,我们……”
“如果真的无功而返,我们可是不好交代啊。”
“既然姜砺对我不肯多言,我又有何法?”白袍男子淡淡道,他举杯轻轻呷了一口酒。
“但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只要现在将那两个小子擒住,不愁姜砺不肯开口。”黑衣人舔了舔嘴唇。
“你要对这两个孩子下手?”白袍男子品着杯中之酒。
黑衣男子恨恨道:“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一定要撬开姜砺的口。而且上面也嘱咐过,必要时可以用一切手段。”
“你心中仇恨太过深固,长久下来,恐是无益。”白袍人轻声道。
“要引出姜砺,动静自是越大越好。”黑衣人固执地摇了摇头。
白袍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长长地叹道:“也罢,如今我也没有理由继续阻下你了。”
……
包厢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白一黑两道人影赫然出现在门口。
“何人?”姜程声音一沉,他迅速起身,腰杆挺起,将风延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前来的两位不速之客。
“呵呵呵,”白袍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满是戒备的少年。“我想你应是擎宗大少爷,那想必这位就是二少爷了,”他又笑眼眯眯地指着畏缩在姜程怀中的风延。
“留下此子,你便回去告诉姜砺,让他亲来此地。”他轻松地说道。言语举止,竟是分不出善恶。
“你!”姜程惊怒交加,一时有些错愕。
铿!!
剑鞘碰撞的低吟声突兀响起,姜程心中陡然一惊,只见一道黑影鬼魅地掠至。而一抹寒芒正自他的猝然袭来的指间绽开。
他同是没有想到,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会有人会对他们猝然下手,甚至是毒手!
但下意识间,他已是一手抱紧男孩,一手则是反手摸向腰间佩剑。
一切皆是迅如雷霆,剑锋出鞘,锋芒所指,正是迎来的黑影。
黑影似乎也没有意料到姜程的反应如此迅猛,面色微微有些起伏,身形一偏,手中短刃也是挑开了剑锋。
“好小子。”黑衣人漠然说,显然有些暗恼。
“滚开!”姜程冰冷地看着面前仍是面无表情的黑衣人,微有酸麻的手臂死死地握紧剑柄,直冲着黑衣人的面心。
“不得鲁莽。”白袍人向黑衣人皱眉道。
他略有奇异地盯着盈满怒意的姜程,抚掌笑道:“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武艺。姜砺可是教出了个好儿子啊。”
“我只想试试他的斤两罢了,”黑衣人唇角有戏谑之色浮现,鹰隼般的目光倨傲审视着少年。
姜程心中有些震怒。手中剑已是戒备举起。
“不要紧张。”白袍人轻柔地说道,“放下手中的剑,无论是对你,还是这位小公子都有好处。”
姜程一惊,垂头看向怀中的风延,只见他气息粗重,小脸带着不健康的煞白。方才那短暂的交手间,竟是昏迷了过去。
他那般衰弱的身体,怎能经由住黑衣人那凛冽的杀气。
眼眸瞬间变得通红起来,姜程紧紧握剑的手在发抖,他深垂额首,没有抬起……仿佛极力抑下眸中窜动的杀意。
最后,他略有颤抖地咬牙道。
“你们可知这里是天溟城。”
“那是自然知晓。”白袍人笑道,仿若并未在意面前少年的威胁。
“你们有何所图?”姜程森然低喝。
“何事?无非是请姜宗主一叙,”白袍人轻缓而言,笑容甚是和煦。
姜程一声冷哼,当即讽刺道:“你们想见我父亲,堂堂正正登门拜访便是。何必使这等下作的低劣手段。”
言罢,他猛地踏前一步,一手紧护着风延,一手举起手中之剑。微微抬首,有着淡淡的威势于他狭长的双目间散发。取代了常有的散漫。
“只怕你父亲不想见到我们!“黑衣人颇有深意地答道。略有不屑地看着面前举剑的少年。
“而这次,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你!”姜程阴沉道。
“呵呵。”白袍人摇了摇头道:“也罢,你若不肯,我们在这里待姜砺来便是。”
他轻轻叩着手指上的一枚白色扳戒,“我想依他之能,此时应已知晓。
……
“程儿。”不多时,那道熟悉的低沉之声响起,姜程抬头看向门外,一身素朴布衣的中年男子已是立于门口,正静静而望。
赫然是姜砺。
“父亲!”姜程欲言又止,但姜砺则并未多言,只是用眼神制住了几欲斥诉的少年。
微微闭目片刻,随后平静地看向那两名正在闭目养神的黑白男子。
“颢天使,可不知有何事相扰?”
白袍男子睁开双眼,二人的眸光此时短暂碰触、交织。而瞳孔之中,倒映着对方的身影,皆是深邃无尽。
只是一个幽黑如渊,似是隐下所有明光,而一个虽然微有昏沉,却静若幽谭。
“姜砺。”白袍人轻念道,“你自是知晓的,此次我等而来,也无非是转告一声。”
“五日后,梵天城,还有这个小子。”白袍人慢吞吞道。
“有些事情,还是要走走程序的。我想姜宗主也不想彻底决裂吧。”
姜砺眉头稍挑,但目光仍是平静,不过他仍无过多言语,也没有任何拒绝之意。
“既然如此。”白袍人瞧见沉默的姜砺,不在意地笑了笑。而目光又在姜程怀中的男孩身上短暂驻留。
“那我们也不便过多打扰了。”他云淡风轻般致意道。
“我们走!”他向一旁的黑袍人道。最后回首向姜砺微微一笑,便是大步迈出了门外。
二人的身影很快隐没于街巷之中。
目送着他们远去,姜程迟疑片刻,低声向姜砺道:“爹,他们是?”
“果然。”姜砺喃喃道。并未应声。
姜程沉默片刻,看向怀中昏迷的风延,声音忽然变得颤抖起来:“他们是为了小延……”
“不错。”姜砺的目光深邃如水。“七年了,终于到这一日了。”
“程儿。”他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你一定想知道很久了。
姜程的心头一紧,但没有说话。
姜砺负手而立,望向外面徐徐落下的灿红夕阳。浩荡的云海上,此刻已是涂抹上了淡淡的霞色,而那绚烂的七彩云霞则正凝聚盘旋。幻化出一片朦胧的光晕。宛若燃灭的火烬。
树梢已是被云雾染得通红,而群鸦则自苍劲枝干间振翅而飞,发出刺耳的嘶鸣。
“但你若知晓,你又会怎么看呢?”
一弯月牙高高而挂,抬头望向那若隐若现的星空。他的声音有着苦涩,还有许说难言的味道。
“不管如何,小延还是小延。”姜程缓缓吐言,掷地有声。
“父亲,这次你总该让我知道了吧。”他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姜砺沉默道:“这段往事,我想很多人都不愿重提。”
“也包括……我。”沐浴着天边不断落下的残光,他的眼目轻轻闭合,掩去那抹刹那涌现的幽邃。
姜砺轻轻低下了头。
“而我擎宗,又是为何在十年前退缩这偏僻的天溟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