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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黄麻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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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无确凿根据,江离却隐隐确信玄凝阁此番对栖真观下手,仍和六翮脱不了干系。自己才到栖真观,观中便遭此灭顶之灾,老庄头亦无辜枉死,想到自己与六翮的关系千丝万缕,这场祸事难保与自己无关。

    他心怀愧疚,道平声嘶力竭的哀叫此刻听来便成了最凄厉的咒言,与那夜渺渺在龙王庙中失控呕吐的痉挛重合在一起。他几番鼓起勇气,试图走到道平身边,双腿却如灌铅。

    江离害怕在道平脸上再度看到渺渺那种绝望的神情,更鄙夷只会以苍白言语相劝的自己。正无措间,他见右首上几间土房,空洞的门中,声光俱为黑暗吞没,便茫茫然晃了进去,摸索到紧里侧的床榻边蜷坐在地,深深把头埋进双膝之间。

    真是不堪呐!祁江离。

    原来你是这般迂阔无用的一个人,凭甚让渺渺相信你能护她?她因你家的画轴而家破人亡,而你既不能替她报复血仇,也不能让她远离危险。如今她不知所踪,处境凶多吉少,身边之人个个受你牵累,你却只躲藏在这无人之处掩耳抱头。这样的自己你可心甘?

    她陷在汹涌的旋涡中无法自救,面对无尽的黑暗,混沌且自失。

    突然,有人轻柔地抚摸自己的头发,起初带着些犹豫,动作显得谨小慎微,慢慢将整个温热的手掌枕在了他的脑后。他像抓住激流中的浮木一样向那温热靠近,幽暗中,乔羽的双眼闪亮,眼神湛定而温存,她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跪在自己身前。

    “别看着我。”江离看了乔羽一眼,立刻又欲把头埋低。

    乔羽的手从他脸侧滑下,替他轻轻刮去滚落的眼泪。

    “我厌恶我自己。”江离将手按在眼角,用力一抹道。

    屋中一时寂静无声。

    短暂的沉默后,乔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也一样,远甚于你。”

    “你怎会和我一样。”江离不假思索道。他听到乔羽喉头滚动的声音。

    “我曾厌恶自己,恨不得自己从未存在过。”乔羽道,“阿离,如果没有遇见你,我早已不再是我。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好到我怎样爱你都嫌不够,”他的手轻颤着,似乎这番话耗费掉太多勇气,“你更要爱你自己。”

    两人虽近在咫尺,彼此却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乔羽一双眼中的眷恋与珍惜分外清澈。江离倾听着从她的手掌传来的脉搏,彷徨的心神奇地渐渐平复下来。他闭上眼睛,用脸颊轻轻摩擦着那只总是支撑着自己的手掌,指腹的触感和热度如温泉般渗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静了一会儿后,他道:“我好些了。”

    乔羽点亮了火折,火光将她隐在黑幕之后的美丽容颜映出,此刻比火光更加温暖。

    两人相扶起身,环顾四周。室中除去江离适才背靠的一张云床外,还有几件粗简家具,皆由紫竹制成。云床紧贴墙壁,墙上开有扇窗。炉中火熄炭冷,残留着大团焦黑灰烬,细看残片,似是烧化的纸笺。

    乔羽道:“这是道平师父的居室,我早前赶来时,道长已在此间羽化而去。”

    江离悲从中来:“他的尸身……”想起玄凝阁的心狠意绝,老庄头死状多半惨不忍睹。

    乔羽看着云床道:“道长他……腿股上一处皮肉被剥去,前胸凹陷。”怕江离难过,又补充道:“似乎是被人一掌击在胸前毙命的,死前未受折磨。”

    云床上光秃秃的,铺陈与老庄头的尸身俱已被官军移出,露出床沿与里侧墙角的夹缝。江离定睛一看,好似有一薄片卡在其间,于是跳上云床拾起,原是张泛黄的竹纸,半边业已焦黑。他无心去读写满其上的墨字,想到这是老庄头遗笔,便小心叠起收入怀中,过后再交予道平保管。

    直起身时,正瞥见云床后的窗下,点点细小的银光在眼前一闪即灭,他再待要看是何物在草丛间反光,便听房外一声低呼,恐怕生变,急忙放下眼前疑惑,随乔羽出房查看。

    那惊呼发自罗真人,江离走过来时,他正为在哀恸中昏倒的道平施针。月下焦枝狰狞,老庄头的尸身被草席裹着,用以遮面的一块白布反射着冷硬的光。道平嘶哑的悲声止息后,山野间只闻虫鸣起伏,伴着满目萧瑟。

    三人商议将老庄头盛殓后再行安葬。一同于尸身前跪地叩拜过后,乔羽扶过不省人事的道平,让她头枕在自己膝上,江离则与罗真人抬起老庄头向土房中暂时停放。尸身离地之际,遮面白布因晃动而稍向一侧滑落,另一侧的脖脸当即暴露在江离眼前,一点微光在尸身脖后闪现。江离匆匆一瞥之下,面容瞬间凝结。他怕另两人察觉自己的异常,低头紧抿住了嘴唇,瞳孔止不住剧烈震颤。

    从栖真观中出来时,那守观指挥又来与乔羽寒暄,乔羽要他保证罗真人出入观时不加阻拦后,才放心离开。几人回到竹林外,殓了林、窦二人的尸身。

    江离感念林拳师多年来在温洛堂恪尽职守,后又护送自己全家南下,可算有情有义,想不到今日遭祸身死,不由心下一片冰凉。一切停当后,乔羽对罗真人道:

    “我二人与甘露教徒遭遇,虽未暴露面貌,对方业已留下印象,早晚必引祸杀身。保险起见,须速定避地安身之策,就此别过。乔某歆服真人高义,待风波平息后,定再来奉拜。”

    罗真人道:“惩恶扶善乃我玄门中人分所当然,栖真观与我辈共源同流,逢此危难合当尽力相助。道平伤势虽重,但她根基深厚,已自行将经脉打通,多加调养很即可康复,我欲将她收入门中照管,你放心罢。”

    乔羽道:“道平师父死的可疑,其一在他因何未随观中道人避难,其二在他会武功,理应在对敌之际有所反抗。但从土房中的情形来看,全然不见打斗痕迹。甘露教南宗此举意图不明,但道平这位师父似在其中关乎重大。道平与他甚为亲近,今日又被对方认住了形貌,万一对方卷土重来,她留在这里恐对道长不利。我想还是带她一起离开为宜。”

    罗真人想了想,对江离道:“也好,她此次因陪居士下山而躲过劫难,想是与你有些机缘,此后吉凶就看她造化罢。二位一路千万小心行事,天尊有灵,庇佑你们与令亲尽早重逢。”

    话毕江离乔羽与罗真人别过,乔羽背起道平,二人原路穿过竹林寻回马匹下山,披星戴月驰回了家中。

    其时苏州太湖一带纺织业隆盛,多有桑麻棉花,蓝靛红花栽植,乔羽这所位于府城郊外的庄中遍地种满黄麻,广衍千余亩,当地人称之黄麻庄。江离与乔羽赶至黄麻庄附近时已近二更,平日各人早该熄灯歇息的时节,打远处望去却见围墙内火光明亮,当下加紧策马奔至门前。

    即刻便有十几个庄客手举火迎来,簇拥二人入庄。因窦主事不在,这些人没个统管,七嘴八舌,反倒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离越过众庄客,被迎面过来的王婶双手抱了住:“东家!今早听说邪党上山作乱,还着起了大火,乔大掌柜担心你与渺渺遇险,带人离庄去寻你二人,却迟迟不见归来,咱们能不心焦!”

    江离拿话安慰她道:“我和修宇都没事,渺渺……因些缘故暂时安身别处,你也不用担心。”

    却听王婶奇道:“渺渺才在不久前回来,说是下山时与你们走岔了,你怎又说她在别处?”

    江离喜出望外,不顾王婶疑惑连串问道:“渺渺回来了?!在哪呢?她怎么样?”说着就见一个纤弱少女从里面匆匆出来,抬眼间见着自己,登时杏脸生光,口中却是不紧不慢:“哥哥,何事耽搁这许久才回!”

    看她风鬟雾鬓,一身风尘,满脸尘污还没及擦洗,正是刚进门不久的样子。她身上不见了道平的粗蓝道袍,只剩衬里的短衫和裤子,外面的浅色褙子想是回来后才仓促罩上的。

    江离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长吁一口气道:“说来话长!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小妮子,你去哪了,我找了各处都不见你,没伤着罢?”乔羽这时也带众庄客背着道平走了进来。

    “嫂嫂,我没事!害你们担心对不住啦。”渺渺瞄了眼道平,冲着乔羽说道。而后又拉住江离:“火烧起来后,观里的道人们带着我逃了出去,又指了条隐蔽的下山路径给我。你们来寻时不知那路,不免岔过去了。我心中又慌,几番迷了路,所以到现在才回来。”她将脸侧背过众庄客,边说边频频冲江离打眼色。

    江离会意,当下便不多问。王婶指着道平问乔羽道:“大掌柜,那小姑娘是谁?她怎么了?”

    乔羽答道:“是在观里结识的道童,大火里与她师父们走散了,又受了点惊吓,不能放着不管,所以暂且带她回来了。”

    王婶见道平稚容清丽,气色凋零,甚是怜爱,便道:“这可怜的孩子,带到我屋里罢,你们快去休息,我来看顾她。”

    江离怕道平不明状况下说出甚么话来,待要拒绝,在众人面前又嫌可疑。倒是乔羽爽快应下,又用眼神示意他无妨,他才将道平在王婶房里安置了。渺渺去后厨热了粥来,劝江离、乔羽与王婶一同吃了,又把些米汤灌到道平口中,退出院来。

    夜风渐紧,黄麻场中叶浪翻腾,哗哗作响。淡月下,三条人影快速从中穿行而过,各人俱有默契地不发一言。待来到场后一处精舍中内,乔羽当先掌亮案上油灯,渺渺跟在江离后将房门锁闭,一转身间,光亮恰蔓延到她一张素脸和腰间的檀木剑鞘上。

    只见她背倚在门上闭目长长吐了口气,然后对屋中的二人小声道:“哥哥嫂嫂,你们放心,玄凝阁这次不是冲咱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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