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阿离
自从九年前,在江离口中听到他改换身份的打算后,作为唯一知晓实情的外人,乔羽便继续将他当作“魏还”来对待了。即便私下相处中,她也从不随着家人唤他“阿江”,只有极少的一两次,他曾有意或无意地用过“阿离”这个名字。
送走乔羽后,江离满腹心事回来,被渺渺迎面拦腰搂住,向屋里拖去。一进屋,渺渺便急不可待道:“说说罢,乔大掌柜这么急着走,是怎么一回子事?”
江离叹口气道:“……她走时那神色,你又不是没看到,多半是被吓走的。”
“你对她说提亲的事啦?”渺渺又惊又喜,拿手指捅了捅江离,“你真的说了?!快告诉我,你怎生说的?”
江离苦笑道:“我一个字都没及出口,就已被拒绝了。”
“一个字都没说?”
“她一个字都没听。”江离道,“是不是你之前的态度,已让她察觉到了甚么?”
渺渺道:“我至多是创造机会,关键的话还须得你提出来,我哪敢擅自发挥?乔大掌柜那么乖觉的人,就算是她自己看出来,也不稀奇。”
“嗯。”江离闷闷地吭了声,眉间挂上一抹忧愁。
渺渺想了想道:“这就怪了,她看出端倪这我不意外,可他既来赴宴,为何又在关键时逃开?”
江离道:“事已至此,原因已经无所谓了。”
渺渺将手托住下巴,努力思索一阵,忽道:“我看是大大的有所谓!她那是怕了呀!”
“怕?”
渺渺捂嘴吃吃笑道:“你不信?不过真想不到啊,乔大掌柜那样一个遮奢人物,原来也会为这事这么苦恼。”
“可她怕甚么呢?”
“当年她雪中送炭,咱们对她心怀感激,所以她最不愿见的,就是你出于报答而与她结亲。我且问你,在那之前,你们是不是说起魏家的事来着?“
“说是说了……”但似乎并非是渺渺说的那么回事,江离暗道。
“这就对啦!这就谓近情情怯。她能看出所有人的心思,却唯独不敢揣度阿江你的。他今日决意来赴宴,迈出这步,心中端的是如履薄冰,匆忙告辞离去,恐是又生顾忌。她一定是希望你若提亲,只能是单纯作为一个男子选择自己妻子的考量。”
江离困惑不已。他一边认为这只是渺渺一厢情愿的看法,一边又暗自觉得,乔羽今日离去,的确非是拒绝之意。
“当真如此么?”他自问道。
“当然是。你不知乔大掌柜走时,我在后面偷眼看她,她的手居然都在轻抖。阿江,她是怕你一时冲动,被其他事影响你的判断。她对你是真心爱重的,不要错失了良缘。”
江离不置可否道:“我送她出门时,说过明日再去拜访,总之明日再看罢。”
渺渺惊喜道:“没想到呀,我以为你经过这回,定会退缩呢。明日要去,就去把话说清楚罢!”
江离点了点头。
“到时你要多谢我,亏我这般费心,才能成就这好姻缘!”渺渺如释重负,心满意足道。
残星明灭,月移花影。
四更已尽。江离躺在床上,看着大油松的乱影从卧房地板寸寸爬上了粉墙,辗转难以入睡。夜很静谧,与乔羽相识的漫长时光仿佛融进了月色,铺洒在眼前……
自归德府城下初见,到同行回临清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他都只将乔羽当做一位威严的长辈看待。乔羽年长他十岁有余,经历与年龄赋予了她成熟女子独有的魅力。她睿智沉稳,在生意场上无往不利,他从对她由感激渐生出仰慕,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同时,乔羽也是他合作无间的搭档,二人往来密切,时常朝夕相伴,他将她视作最重要的朋友,但仅此而已,在相处中他始终小心地掌握着分寸。
从何时开始,这样的关系有了变化?应该是回到临清后的第三年,他在重兴温洛堂的重压下积劳成病,染上肺疾时。那次他高烧整整一个月不退,最险恶时,甚至多日昏迷不醒。据渺渺后来讲,乔羽数度从临县延请名医来家中为他诊视,在他命在须臾时,甚至亲自煎药熬汤,日夜在他卧房外不敢离开。渺渺婉言劝她不动,便把院中厢房收拾出来让她宿下。
这病每到晚间即加重,他依稀记得一夜,剧烈的头痛和胸口的滞闷使他从昏睡中暂时醒转,在混沌中的幻像与耳鸣慢慢消退后,他听到了耳边乔羽疲惫的声音:
“阿离……阿离,求你不要再离开我……”
与梦魇中嘈杂无意义的声音相比,这句话无比温柔清晰。虽然他没有清明到能完全听懂它的含义。那一刻,他很想看看她,将她拥入怀里,可眼皮沉重,只能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任乔羽不断地重复着自言自语,从沙哑,到哽咽,到只剩叹息。
积攒了些气力后,他微微侧过了头,勉力睁开眼,正看到乔羽的手悬在自己耳畔,将要触碰到自己的脸颊。而下一瞬,那只手像被自己的目光狠狠刺到般,猛地收了回去。
“我不会离开你……”他记得自己含糊答道,“可……阿离是……谁?”
可惜问完这一句后的事,他全都没有留下印象,包括乔羽听到后的神情。
那一日过后,他的病势神奇地有了转机,不久即大好了。也是从那时,他发觉乔羽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归德府城下的第一面,她威厉且淡漠,即便这最初的印象很快即被大部分扭转,可隐藏在温和之下的距离感始终清晰存在,直到他痊愈后乔羽第一次来探望时,始有了若有若无的变化。
那天他食欲刚恢复,乔羽给带来了他平日爱吃的点心。他拿起点心咬了一口,随即像平常一样,选了一块递给坐在面前的乔羽。乔羽抬手去接,却在手指快要碰到点心时忽然停住。接着,她的手越过点心,伸到了他额前,替他理了理额前的乱发,才又回手接了点心。虽然乔羽之后并未说甚么,但那一刹那的眼神和手掌带来的触感,从此在他心中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
大约两年前,在一次同去外省的路上,他才第二次听到了“阿离”这个名字。那一日午间,车正行至半山,二人下车午饭,他被景致吸引,驻足于一处悬崖边。忽听乔羽在身后厉声唤他“阿离!”,他回头,只见乔羽僵立原地,花容失色。他不明所以,忙跑回到乔羽身边,发现她须用手死死撑住一旁的岩石,才勉强让自己不至倒地,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冷汗已将衣衫浸透,似乎目睹了甚么恐怖的景象。他伸手去扶她的手臂,却被她极力转身避了开。
待乔羽平复后,他出口相询,却被以冒失不知危险为由,狠狠责备了一番。他笑着安慰她今后会注意,却不免因她这番反常举动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困惑。
那之后零星还有一两次,他听到过乔羽唤自己“阿离”,场景已记不甚清,但那几个瞬间的乔羽他忘不掉:她总是不敢直视自己的双眼,那两个字说得谨小慎微,隐忍而压抑,怯懦到冷漠,与平日在果断的乔羽判若两人。
“知我本名的都唤我作阿江,就你偏要叫阿离。和阿江比,阿离比较好听吗?”
“因为你就是阿离。”
“这算甚么回答?”
“不然呢?在我心里,你就是阿离,从没有过其他的名字。”
他细细地回味着这段往日的对话。傍晚在门前分别时的乔羽,甚至比往日更加陌生。他猝然生出了个古怪念头:那个被乔羽唤作“阿离”,被她似乎怀有期待又深深惧怕的人,并不是自己。
若真如此,这个“阿离”是谁?是她曾经或正在恋慕着的人么?和自己很相似么?现在又在哪里?更要紧的是,在乔羽眼中,原本的自己和作为“阿离”的自己,又是怎样并存的呢?亦或许从始至终只有“阿离”,从没有过“阿江”?所以她才说“在我心里,你从没有过其他的名字。”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常年扮演着另一个人,才会生出这样的妄想,甚至开始在别人脑中分裂自己。江离已在他心中“死”去,魏还却名不副实,不仅是自己,连别人是如何认知自己的,都已生出了扭曲么?
就是这个起初甚感荒谬的念头,在夜深人静中却变得越来越真实,不住地扩散开去,难以消解。他心里清楚,无论现在想到甚么,都绝不可能动摇他明日的表白。
他全心由衷地尊重乔羽,关切她,牵挂她,不怀疑二人如果成婚,会继续这样相敬如宾,互相扶持下去,成为一对和美夫妇。只是在幽暗的内心深处,对乔羽的心思,总有一点莫名的捉摸不透。
他辗转难眠,于翻身之际猛然想到,乔羽今日躲避自己的真正原因,不也正在于此么?
他苦于找不到一人可与之倾诉和商量,只因他既不是魏还,也不是江离。从他九年前在衙门前萌生恶念,做下那无可挽回之事后,他便背上了这样的惩罚。
想到孤独,一个黑衣的身影骤然跃进脑海,那无声涟漪泛出的名字又在心中浮现。困意随之涌来,带走了繁杂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