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炼度
世事无常，哪有如此巧合。
张缘洞试探开口道：
“这位将军，我们曾经是否见过？”
无面将军闻声不动，似在沉吟，可能，随着他五官而去的，还有着他生前的记忆。
“记不清了，道士，你想要求我们做些什么？”
阴风渐渐停息，一块块无字墓碑前都走出一道阴魂，都是一般，没有五官。
张缘洞看着这数以千计的孤魂野鬼，心中愈加不忍，又不胜唏嘘，他向无面将军做了个稽首，就要转身离去。
唐云泰见此错愕。
不是说来求人的吗，怎么这就走了？
一家欢喜一家愁，华严村的村民们，倒是松了一口气。
“道士。”
张缘洞回身。
“要是我们之前有交情，无论好与坏，随着我们一死，便都没了，只是”
无面将军有些开口难言，而张缘洞却如同天经地义一般。
“凭各位能抑制自己的凶戾本能，不伤人，而行护生之举，便有所求，贫道也愿尽力而为。”
无面将军松了一口气，言语之间也有了一丝感激之情。
“我等孤魂，刀杀而死，一不得轮回，二虽有土丘存身，难免受罡风朝雨之害，维持身躯已是勉强，终有一日也会化为虚无，届时，再难守护华严村”
“道士，可会炼度？不须送我们超生，只是补补身上的缺漏而已。”
张缘洞不置可否。
“应当。”
炼度，乃是度亡道场之中的一种。
由法师摄召亡魂、沐浴度桥、供王朝真、大破地狱，再给予阴间亡人取食，进而起到度亡超拔之用。
简单点说法，就是给亡魂治病。
除“炼度”这个名称外，也被俗称为“施食”“放焰口”。
而要做一场救拔数千亡魂的施食法事，需要的人力，物力，自然是极大。
建坛之精妙，仪轨之复杂，算是能掏空了张缘洞如意袋里的存货。
但就算如此，凭他一人，还是有些难行。
不比昔日，皓月关前的超度亡魂草草了事，这回，他想弄一场真正的炼度仪轨出来。
或许是对这群英魂心存敬仰的缘故，亦或许是又有其他的私心。
张缘洞同华严村的里正说明情况后，村民一改先前的态度，都同意支持这场法会。
更是派了人，前去城中，打听胡老汉和乐工的下落。
土丘旁，随着众人的合力，起了一座法坛。
周点百八星灯，庄严道场。
台上，按照一三五，品字形供桌建式，模仿天尊升座讲法。
坛前下首，摆着白米饭，大馍馍，一应施食法餐。
张缘洞身披法衣，头戴莲花冠，立于最高的供台之上，凝神静气。
时至将晚，秋风寒煞人。
自土丘方圆百丈之内，渐起浓雾。
众人远远看向那浓雾之中的火光，已然被浓雾搅得只留一片朦胧，唯有台上那肃立的高大身影，清晰可见。
而今，只等那道公胡老汉归来，奏响鼓乐，即可开坛。
夜色渐深，张缘洞睁开双眼，取下神案上的玉圭。
也是这时，河对岸驶来一艘小船。
“老汉来迟也！”
一声高叫，惊得浓雾翻腾。
小船下来十余个人，匆匆跑至法坛前。
为首胡老汉两眼放泪，甫一近前，便双膝跪地。
“义士们，老汉”
浓雾内中传来风声呜咽，似乎知道了胡老汉想说什么。
但并没深究。
张缘洞站在台上，说道：
“来人和你们说过了吗？”
“我们明白。”
张缘洞点了点头，指使众人，两个司磬，两个捧餐，两个立幡。
其余侍香，侍经，侍灯，则是挑了几个聪明的乐工充数。
嘱咐交代了一番，已至深夜，阳气散薄，阴气渐浓。
人数勉强备齐。
张缘洞朝胡老汉微微点头。
胡老汉立即会意，手上铙钹一打，众乐工的鼓点，笙箫尽皆奏响。谱出一曲《开门赞》
张缘洞手捧玉圭，神色肃穆，再三礼拜神案。
而后默念净坛诸咒语，取出赵元帅赐予他的‘神霄雷’一符，镇守坛上。
张缘洞取出一张符表，化尽，躬身念道：
“天尊诏下雷霆都司，下臣张缘洞，诚惶诚恐，稽首顿首百拜。上言，臣闻元始谈经，启监真度生之法，玉宸下教，演回骸起死之科端拜上奏。”
“玉清上帝元始天尊玉案下，上清大帝灵宝天尊玉案下，泰清大帝道德天尊玉案下”
“恭望天慈，允臣所奏，颁降元始符章经箓，付臣奉行，特赐睿旨，告下九天三界，阴府冥司放慧光而照开幽狱，引接亡魂。”
坛下两者高举‘肃静’‘回避’二玉牌。
张缘洞一连奏请天地诸神。
奏毕，自坛三丈起，浓雾渐渐隐去。
星灯火光耀人，普照十方，张缘洞合炁身上诸穴，存想天神容貌，一一唤出。
“宣谕法中阳雷神君苟留吉、阴雷神君毕宗远，同火铃大将刘明、焚炎符使杨杰一合下降，协赞行持。”
召请毕，仙光显。
雾中隐约，恍惚之间，见有数千断臂残肢幽魂，顿首下拜。
鼓乐愈加悠扬，张缘洞焚了符檄，高颂神咒：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
一个个无面甲士走出浓雾，聚在坛下，在仙光的照耀之中，本来没有五官的面孔，也渐渐变化出了生前模样。
张缘洞心中忧虑，不敢去看，只是闭眼诵念咒语。
“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灵宝无量光，洞照炎池烦”
他一抄台上三清铃，步罡踏斗，周身星灯忽然火光迸溅，当即歌道：
“阴阳推运兮劫数更迁，生死周流兮执愚孰贤。轮转无穷兮上玄造化，未出三界兮归於神变”
阴魂愈多，形貌也渐渐更似生前。
这一番，吓得那未曾经事的乐工们脸色惨白。
歌颂功德是一回事，可真是亲眼见到，还是忍不住腿脚打颤。
张缘洞睁开双眼，又化了解冤，医治，聚形，破秽等诸多符咒，一一念毕咒文。
“奉白坛下召到亡魂幽爽，汝等幻身易灭，妄念难除即来享吾无碍甘露法食！”
甘露符烧毕，那捧餐盘的两个男子，犹如得令，连忙洒下盘中的白米，馍馍。
台下鬼魂突然面露凶状，似乎激发了生前狠厉一般，不顾同袍之情，各自大加出手，争夺着坛上抛来的法食！
更有甚者，竟然将手伸到了法坛之上！
那两个男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手一抖，餐盘掉落，内中贡品立时四处散落。
这一下，哄抢更甚，已有魂魄身形被打的隐隐消散！
“咤！”
坛上忽起雷霆，霹雳一声，惊得众人一个颤栗！
阴魂也被惊得不敢争抢，纷纷抬头向法坛上看去。
张缘洞冷着脸，手持青龙剑，朝坛前冤魂点了点。
“慌个什么！都有！”
至此，法事已然结束。
众多冤魂也变得井然有序起来，按照顺序，捡起地上的食物。
不知是那个，忽然惊叫一声：
“禅灵真人！”
张缘洞身子一抖，叹息道：
“是故人啊。”
他循声望去，而那尊发出声音的身披威风甲胄的将军也在看着他。
“唐先锋”
将军摘下自己的兜鍪，苦笑道：
“禅灵真人，你还记得我。我们是什么时候见面的，又是什么时候相别的，我呵呵，我有点记不清了。”
“约莫着入伏前后初见，至白露时节分别的吧。”
“而今，是多久了？”
“寒露已过。”
“原来不过月余啊。”
两人同老友一般，各自寒暄。
但谁也没有事前设想，再次相见，却是阴阳之远。
世事无端，莫如此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