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沈顾从医院出来,保镖手里提着几大袋中药,一路尾在身后。
连他整个人被抬到车舱内,西装衣角也沾了药香。
瞧唐软闷头睡熟,不知该如何是好,电影票无须提前购买,华天大厦顶层的3dimax巨幕影院全场包下,只是抹茶冰激凌的约定要推后。
医生建议小夫人忌口,生冷腥辣能免全免,先遵循中医的保守治疗方法,能不服用刺激性较强的西药暂且不碰。
沈顾用指尖微剥开包裹软软的一层毛毯。
唐软立刻蹙眉,“拿走,好苦的。”
闻见沈顾的气息令人不适。
原来一直未睡。
沈顾说不上是失落或是别的情绪,更多的应该是勉强的调笑,“良药苦口,不过会拿回家去制成蜜丸,苦不到你的。”
唐软并不为之所动,秀气的长眉依旧蹙地可爱,唯独眼睛始终闭着。
沈顾微叹口气,在爱妻身旁依偎。
有好几次,他是特别想亲口道歉的,沈顾从来不低头致歉,如此标杆贯穿着他的脊梁,纵使膝盖受损双腿乏力,也从未放松挺直的双肩一次。
这次,他心底明显挣扎着要开口了。
又恐怕引起软软不好的回忆,一直硬憋着。
成熟的歉意在口角里吞吞吐吐,演变得羞于见人,最后沉寂湮灭。
只他思索一瞬的功夫,唐软的轻鼾默默响起,不知哪来的瞌睡,每天睁开眼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屈指可数。
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沈顾沉冷得似一潭古井,想要唤醒唐软却始终做不到再对他颐指气使。
如今。
他们互相调转换了位置,冥冥中,天秤的高低发生变化,使他的地位愈发轻贱起来。
给另一辆车的保镖施命道,“小夫人睡了,今晚一切外出活动取消。”
唐软并不好好吃药,每次沈顾没盯他的时候,转手会把药丸丢进厕所,或是在院子里转悠的时候埋进土里。
他不承认自己生病了,懒懒洋洋的症状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手腕的骨头日渐从苍白的皮肤凸显出来,病瘦得似一支玉竹在凌冽风潮中摇曳。
佣人禁不住朝沈顾打小报告,“小夫人总偷偷丢药丸。”
“小夫人的胃可能不太好,吃过饭便到洗手间吐掉。”
“小夫人今天走路摔倒了,可他居然没有爬起来,就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怕是这里出问题了。”佣人比划了一下脑子的角度。
这个佣人几分钟后被正式辞退。
沈顾自然能感受到唐软的一切变化,无论清瘦的肌骨,或是消减的饮食,唯独五官中双腮塌陷下去后,越发称得双眸眼尾长吊,嘴唇湿红,脱去少许婴儿肥后生成一种全新的姿貌,艳丽得好比吸人精气的狐妖。
沈顾时而看着他,既冲动,又愧疚,唯独碰不得他。
某一次,沈顾搂着软软的细腰,寻思怎么剩一把细骨头了,伸手到睡衣底下摸了把。
唐软立刻从半梦半醒的状态发出尖叫,“去死去死”捂紧嘴,光脚跑到厕所吐得撕心裂肺。
沈顾也撕心裂肺。
情况每天都在变得更坏。
长期的异常状态使得唐软终于扛不住,娇眸一翻晕死过去。
沈顾终于往宅子里增加了两个人,李医生和石麒。
有李医生在,即使软软不想吃饭,在条件准许的范围内可以替他打点营养液,延续着生命的尾巴。
不过唐软似乎格外冷落李医生,李医生也知晓那天自己亲眼看见了对方狼藉的身躯,多少是尴尬非常,而主动规避这种尴尬也是社会经验积累的应对手段。
石麒则是承担起沈顾的生活作息安排。
妻子的缺席与异常开始严重影响到沈顾的神经,对生活细节的苛责越来越挑剔,赶走了七八个生活助理。
石麒毕竟照顾他更久,摸准了雇主的逆鳞,在担忧软软之余,能更高效省心地替沈顾解决后顾之忧。
沈顾往常都在宅子里办公,但总有必须离开的特殊时刻。
唐软一向到处乱飘,唯有沈顾前脚离开,才跟在石麒的身后。
石麒被他类似于艳鬼般无声无息的行为缠得厉害,终于笑道,“小夫人,您可不要害我被少爷开除呀。”
他还是笑得一脸灿烂,殊不知如此阳光的人在皮囊之下,竟能说出血腥残忍的迷信话题。
唐软尽量不引起对方怀疑,每一口气都呼得绵绵长长,徒增许多勾人的媚态。
“我想让老公的腿变好,有没有办法?”
石麒被沈顾骂惨了,绝口不提当初那句戏言,只保持笑道,“那得少爷愿意主动去做手术。”
“那他为什么不做手术呢?”
唐软追在他后面,眨巴起无辜的大眼睛,仿佛无害。
“因为啊”
石麒也摸不准雇主的脾性了,尤其唐软失忆后,沈顾与家里的关系也分外紧张,沈夫人要求把软软接回家修养,被沈少爷强硬拒绝,非说要等软软打从心底能重新接受自己再做考量。
“或许只是时机不到吧。”
唐软问得次数变得越来越多,直到石麒也遭受不住,对愈发傻呵呵的小夫人挤出微笑。
“少爷其实原本是打算换一双新膝盖骨的,不过”
不等他说完,唐软仿佛发现新大陆似的,揪住他的衬衫袖口,摇了摇,“我好想看看丈夫的新骨头,但我不敢说,石麒哥哥能不能带来叫我瞧一瞧?”
“而且我会叫老公早点安上新膝盖,这样软软很开心,石麒哥哥也不会每晚太累的。”
石麒被他唤得面红耳赤。
失忆的唐软娇媚似火,一身细养的白肉水嫩透亮,脖颈与腰都细得惊人,嘴巴变得甜蜜极了,嗓音荼靡,软糯得快要勾飞人的魂儿。
有的人生病似骷髅,剩一缕待死不死的僵气。
有的人生病反而病西施似的,眉目声色都在惹人疼爱,疼到肝儿颤。
石麒不敢被人瞧见小夫人口口声声亲昵喊他哥哥,耐心说道,“既然小夫人有心关怀咱家少爷,那我就勉为其难做一次说客。”
事实证明,美人儿的纠缠分外有效。
沈顾间接知晓软软是担心他的,一时喜出望外,很快便把滋润在试验管的髌骨以及仪器搬进新宅子里来。
沈顾抱着唐软一起来看人造髌骨,小娇妻仿佛第一次看见神奇的玩意儿,把整张脸贴在玻璃罩外,印出一个朦胧的美人面。
许久不见软软对任何事情感兴趣。
沈顾也很开心,没忍得住心旌摇曳,在唐软的后颈吻了一口。
“软软很想让老公立刻走起来吗?”
“嗯。”
唐软死盯着那两块骨头的轮廓,仿佛看见了逃出生天的钥匙。
按照骗子番的剧情。
沈顾四年后会走起来,但我忍不到四年了。
早点走起来吧。
唐软的单纯眼神闪过一些怨恨,淡如一抹泛黑的轻烟。
从山坡上滑出的汽车
沈顾临死前依旧紧紧抱住他的身躯
汽车坠落撞击在巉石间迸激的花火,撕裂的身躯与交缠的二人。
沈顾临死前说,“别怕,有我”
一起死,一起死
唐软木讷的想。
这次不了你自己去吧。
唐软终于开始有了活气,是沈顾喜闻乐见的,不但主动吃饭了,也开始进入折纸屋打发时间。
沈顾隔着一条走廊,工作强度最大的时刻,也不忘多瞧妻子几眼。
唐软微低着美丽的头颅,柔软的厚密的睫毛层层垂落,仿佛花蕊的蕊丝在花影中扑簌。
恬静,绝妙,或是等待。
沈顾并不知晓他的软软对他起了什么心思,还以为自己处处伏低做小的讨巧终于令妻子感动。
晚上睡觉也稍微进了一步,能握住对方的手,等软软进入梦乡再吃力地爬回自己的床畔。
半夜时分,天空中微起了一声闷雷,天城的夏季说到便到,只要天公一声号令,细如牛毛的雨丝从天垂落,闷燥的空气立刻被滋润得潮湿清透。
唐软听见衣声摩挲,微张开眼。
沈顾自己撑起上肢,换去睡衣开始穿衬衫,佣人每晚必将熨烫整齐的衣衫成套得摆在少爷床侧。
沈顾轻手轻脚,借助床侧的助力架吃劲得撑起上半截身躯,冷汗涔涔转移进贴床停驻的轮椅。
冥冥中感知,他朝唐软宠道,“多睡会儿,阴天好睡觉,我出门一趟,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早餐。”
唐软没吱声,但也再无法合眼,直勾勾得看沈顾进入盥洗室,再出现时一派玉树临风,除却天然的冷肃,一身素黑的西装称得腰直腿长,面孔生俊。
沈顾已经亲不到软软的面颊了,只又温柔叮嘱,“睡吧。”
睡醒来,或许你就不用再见到我了。
唐软立刻把头埋进被窝深处,狠狠掐自己的肉,忍住不说一句话。
沈顾稍微停驻片刻,微乎其微得叹口气,操纵轮椅驶了出门,又轻轻合上。
他是活该的。
唐软拼命要紧齿门,他令自己陷入死一般的麻木中已经有些日子,心如死灰得看着沈顾对他各种屈尊降贵。
他是活该的。
唐软加大掐住皮肉的力道,雪白的肌理间洇出一片沙状的血点,嘴唇泛出腥味。
他根本不爱我,我只是他的一个工具,被他精神控制的工具,锁在鸟笼子里的不安分的贱人。
我和他的一切都是假的,假的,包括他对我的强迫,简直令人恶心窒息到想吐!!
一声闷雷又适时地炸响起来,声波令得窗户玻璃发出轻颤。
或许不在这一次。
唐软浑身冒出细密的冷汗。
山间本来就容易湿滑,即使不下雨,每早的晨露与雾气也会在那条弯曲的山道上遮蔽视线。
或许这一次沈顾他是平安无事
掀开被子,唐软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开门后带着湿润的夜风叫人瑟瑟发颤,吹动单薄的睡衣裤,在孱弱的瘦骨外摇晃。
唐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出去。
沈顾禁锢了他。
沈顾欺骗了他。
他和沈顾的一切都是谎言的深渊。
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脚底的大理石地板换成门外的碎石子路,每跑一步都硌得脚底板生疼,仿佛刀割血管薄弱处一根根挑断又放入火烧。
落在身上的雨水极快打湿他的衣衫,包括眼帘深处也挂起模糊不清的云雾。
或许是眼泪。
他说好不再哭得。
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看见沈顾的专车即将要通过电动铁门,往宅子外面那条山路转移。
唐软喊不出声,从花匠摆放在两旁的花枝间连瓦罐一起搬起,狠狠砸在地上,泥土和满雨水汇成泥汤,直溅得他流血的脚一片污渍。
砸一个,砸两个!
沈顾的司机终于中濛濛细雨中听见异常巨响,快比得上天空中隐约的闷雷。
沈顾也听得清清楚楚。
“是小夫人,少爷”
软软吗?
沈顾喊道,“快倒车!快快把他抱上车来。”
唐软完全不用人抱,已经从车后面发疯钻进车舱,蒙头躲进沈顾的怀里。
“怕害怕路滑危险”
沈顾被他扑了一身水,抱起唐软一瞧,白花花的脚丫子底下全是斑驳的血痕。
气道,“快送小夫人去医院!”
“不,不要”唐软使劲抱住他的脖子,凄切的结巴喊道,“下雨天不要出门,雨后也不好求求你我害怕的”
真的。
若说。
一切从骗局开始。
但有一件事终究是个例外。
他爱他的八个月,总是真真切切地在用尽全力,不曾说过一丝谎言。
作者有话要说:
就这两天火葬场,铺垫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