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取舍之间
开水壶发出一阵尖锐的鸣叫声，茶叶在玻璃杯里缓缓沉浮，醇香飘散。三人再度回到沙发，赵姐将照片从相框里取出，用手轻轻拂过，只有巴掌大小。翻过面去，中间有一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带着墨水蹭花的痕迹。她说自己起初接触到这类游戏，是无意间看到宣传的广告。偶然听到一句台词，恰好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程珞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在另一个世界寻找已故之人的相似之处，有一丝吻合，便足以寄托。“这些虚拟的东西有的时候还挺真实的。”
赵姐顿了顿，“甚至心里觉得膈应，也不想去深入了解。”
“对了，那个小沈，你还是他介绍来的。”
她突然提到沈胤，“当初就是他，鼓励我多去尝试。”
程珞微讶，听赵姐说起当年的一些细节。时光回到四年半前，沈胤带着他的几个朋友，满怀豪情壮志，决心投身于游戏行业。赵姐的儿子在本市读高一，学校离得近，选择走读。她还沉浸在丧夫之痛中，每日强撑精神，照料着儿子的生活起居。她对游戏工作室知之甚少，但偶尔会去沈胤那里看看。那个宣传广告，也就是在某个小姑娘的电脑上瞥见的。听到一个陌生声音，说着她去世丈夫经常说的一句话，赵姐当即就站着不动了。沈胤自然察觉到，便关切地询问。赵姐当时搪塞过去，只是记下了游戏的名字，自己琢磨着下载并且注册了账号。后来她没忍住与小姑娘攀谈，因为有些东西实在弄不懂。见房里的年轻人都很友善，没有投来异样眼光，她也就不再隐瞒。“小沈那时候老爱拉着我聊天，让我说什么心得感受、游玩体验之类的。”
赵姐露出回忆神色，“实在是难为情，我说就是来瞅一眼，以后不会玩的。”
料峭冬日，年轻人总在楼下搓着手等她，说要和她交朋友，街坊邻里看了都笑话。沈胤着急地摆摆手，又解释不清，只说她是很有价值的游戏用户。赵姐自然知道这里头和男女之情没什么关系，毕竟是自己的租客，见他诚恳，便也尽量回答他的问题。交谈之间，两人逐渐熟络起来。“说到底，游戏里的东西是假的，就是你们用电脑敲出来的数据。我一个寡妇，陷进去就好笑了，更何况还是这种游戏。”
赵姐脸上有一抹顾虑。“未成年人没有自制力，三观不健全，因为游戏断送前途的比比皆是，所以很多人厌恶游戏。”
沈胤的目光很诚恳，“可游戏也是艺术，可以带来享受。您已经体会到一些，为什么要急着抗拒呢？”
“您不会陷进去，现在顶多只是停在了大门前。”
他抬手指向柜子上的医药盒，“我记得那里面有舍曲林，但您已经差不多停药了。假如丧夫的悲痛可以转移，找到一份情感寄托，就应该多去试试。”
他胸腔略微起伏，眼睛明亮。“在现实世界中，您再也无法爱上除了亡夫以外的其他人。可是在代码搭建的王国里，并不是只有冰冷的数字，而是您情感与意识的投射。”
“相似的相貌、声音、动作、习惯……不管是什么，在那里可以不带顾虑地去寻找他的影子。”
“因为游戏是假的，所以有遗憾。但也因为是假的，所以一切都没关系。”
窗外的薄冰早已化掉，吹来一阵湿润的风。也就是从某个春天起，丧夫的女人仍是捧着同一张老照片，但心情与生活，都同屋里的家具一样，慢慢翻了新。工作室里的年轻人仍是斗志昂扬，积极健谈。当然，那时两人都不会预料到未来的改变。郁郁寡欢的妇女变得随和开朗，生活得自在悠闲，而当初乐观激情的年轻人，逐渐波澜不惊，思忖良多，学会熟练地趋利避害。“原来还有这段故事，怪不得您和沈先生一直有联系，你们看起来也并不生疏。”
程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是一位优秀的前辈。”
“我记得，小沈是名牌大学硕士毕业的，真是年轻有为。”
赵姐添了一次茶水，“虽然工作室是没做起来，现在不也是有头有脸的经理了。还是那张娃娃脸，只不过性子变了。”
“有舍才有得，他也是经历了很多，放弃了很多，才有今天的。”
赵姐忽然面露感慨。“说起来，像这种女性向游戏，他当初就跟我说是一个新的风向，之后也会去尝试。”
她看了一眼手机，“我还等着青梅出个这方面的新游戏，倒是没动静了。”
“确实是，沈经理很有远见。”
许久未吭声的裴谦弈忽然道。“小裴也认识他啊，”赵姐随口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不等他回答，赵姐又道：“哦对，工作室是你们两个准备一起筹办的吧，心思都放在这了。”
裴谦弈摇摇头，“她很厉害，这是独属她一个人的成果，我今天只是来做点义务劳动。”
“工作的话，四舍五入，以后也会是同行吧。”
他这番模棱两可的话却让赵姐误解了意思。“那就是还没找到工作？女朋友这么优秀，你也要有点事业心啊。”
她鼓励了一句。“我会的。”
裴谦弈虚心点头，程珞在一旁有点赧然。“有点耽误你们了。”
赵姐的语气轻松了许多，“平日没什么人聊天，要是有人理解我，我这话就容易多。”
“哪有，是我们打扰了，还蹭了餐饭吃。谢谢赵姐！”
程珞目光一转，“顺便，想借用一下洗手间。”
赵姐给她指了方向，“想起来了，门面里那个冲水按钮坏了。我之前跟你说了会修的。但是那师傅老是磨蹭。这几天应该快了，我到时候去检查。”
“好，那麻烦您了。”
客厅内暂且安静下来，裴谦弈从随身背包中拿出一个精致的长盒。“多谢赵姐，请您收下。”
他极轻声地说。“这是做什么？”
赵姐有些惊讶，也压低了音量。裴谦弈迟疑了一瞬，“工作室，我以后可能不会频繁来，不能时刻陪在她身边。您毕竟是房东，有什么事请多关照。”
“我知道，就算不送这个礼，您也一定会处处帮衬。”
他神色认真，“只是一点心意而已。”
“让你安心，我就接受吧。”
赵姐没有过多推辞，目光思索。很快，隐约传来冲水的动静，她随手将东西放在沙发的抱枕下，不再说话。两人与赵姐告别，程珞还握着猫爪向她挥了挥。时间过得很快，他们又忙碌了一个下午，总算差不多将卫生做完。樱桃又大又红，程珞将其洗干净，慵懒地靠在沙发上。“吃吗？”
她递了一个给裴谦弈。“我还没洗手。”
他直接用嘴接过，唇齿很快沾染上果肉汁液。“当季水果，很甜。”
程珞慢慢咀嚼着，打量裴谦弈的神色。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在听沈胤的故事时，面色就有些隐约的凝重。回到门面后，又时不时露出思索的表情。她忽而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一个取舍的问题。”
裴谦弈附身靠近她，“是关于其他人的，还需要求证。”
程珞手指之间空荡荡的。他又吃了一颗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