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碌碌一生
唐荷闻声赶来，关切道：“炎儿怎么了？碰到了吗？”
熊炎见了母亲，哭得愈加声嘶力竭。
唐荷又向熊烈道：“怎么了？”
熊烈自知理亏，讪笑道：“没什么。”
熊炎听他不说实话，便不答应，大声哭道：“爹打我！爹打我！”
唐荷脸一沉道：“你打他了？”
“就拍了两巴掌，在屁股上。”熊烈嗫嚅道。
“你干嘛要打孩子？仗着你力气大欺负小孩吗？他做错什么了？”唐荷厉声三连问，也不等他回答，拉着熊炎就往外走，说道，“炎儿跟娘走，今天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菜丸子，咱们不理这个不讲理的人！”
熊炎哭着跟母亲走了，留下熊烈杵在当地无所适从。
不一会儿，母子俩的笑声从屋里传出来。熊烈却久久不能释怀。日间在城中所遇已经让他烦乱难耐，再加上对儿子无理动粗的愧疚，窝了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猛地一拳捶到铁块之上，顿时鲜血直流。
手指的剧痛略略转移了他心中的烦闷，当即又是两下子，终于觉得吃不住痛了，这才不打。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烦躁，并非因为日间受了那几人的欺侮，而是因为看见那几个人，令自己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微与不堪，而回来后暴怒之下打孩子，更是将这卑微与不堪暴露无遗。他恨的不是别人，其实是自己。
熊烈郁郁几天，渐渐便将此事抛在脑后了，日子仍旧那样过。
过了几年，忽然又开始打仗了，有军士来村中抓人。唐荷怕熊烈被拉去打仗，便劝熊烈出去躲避一时。熊烈怎能放心她们母子二人在家？自然不肯答应。两人商议一夜，终于决定举家搬迁，到一个远离战事的偏远山区去避难。
此时北方战事混乱，江南却还无事。两人当即收拾细软，第二天便带着孩子起身了。熊烈说这次避难不同在家，须得有个东西防身护家，便将那把打了一半的铁剑背上了。唐荷也怕路上不太平，便不阻拦。
拖家带口的逃难可不同于外出游玩，一路上食宿难免不济，再加上身体劳累，心情惶恐，才走了十来天唐荷就病倒了。只得半路找了一个小镇临时住下，熊烈日日出去帮当地铁匠打铁，挣几个铜钱勉强够吃饭抓药。
令人庆幸的是熊炎倒是无碍。此时小家伙已经十来岁，长得健壮，又童心未泯，不似大人那样忧心忡忡，因此反而越走越精神。
唐荷将养一个月，终于康复，一家人继续向南，终于过江来到南荆州。
一过江，唐荷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心情也大好起来，渐渐地开始有说有笑，一家人竟有了几分闲游的意思。
这日正在路上走着，忽然对面一彪人马开来，熊烈急忙拉着妻儿躲到路旁。只见为首两人一男一女，正是当年在襄南城街上遇到的独眼男子和红衣女子。
熊烈心中泛起波澜，留神往队伍里看，却没找到那黄衣女子的身影。待军队开过，熊烈望着一路烟尘，心中怅然若失。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些人。
后来他们一家三口在武陵郡内一处小乡村里定居，熊烈在村里仍旧做铁匠营生，日子虽然清贫，倒也消闲自在。
熊炎跟着母亲读过几年书，在这小小的村庄里居然算得上读书人了，便在私塾里当起了先生。他也跟着父亲学了些打铁的技艺，却对此并不热衷，因此手艺也不及熊烈。
熊炎二十二岁那年，娶了一名本地姑娘为妻，人虽算不得很美，却颇贤淑。
熊烈四十五岁就当了爷爷。
又过几年，听闻北方被胡人占了，朝廷和士绅都搬迁渡江了。唐荷便自鸣得意，说道自己有先见之明，早在十几年前便走了这一步棋。
熊烈不以为然，长哼一声，道：“你这步棋走完十几年啦，下一步在哪儿呢？”
唐荷傲然道：“下一步自然是给炎儿娶妻生子，难道我走错了吗？”
熊烈默然不语。
他自从有了孙子，一年之间便把自己转变成一个似模似样的乡村老叟。虽然并不真老，却总是故作深沉地装老，而且故意和唐荷拌嘴逗闷子。似乎唯有这样，才能称得上老年人的身份。
熊烈到六十岁时仍筋骨强健，天天打铁为乐。此时熊炎已是当地颇有声望的人物，养活一家人已无负担。他生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自幼也是读书认字，虽都对祖父的打铁作坊充满兴趣，却深受祖母教诲，知道那是没出息的活计。
熊烈越老，在众人眼里就越古怪，因为他整天板着一张黑脸，除了和唐荷拌嘴，很少正经说话，而且天天在作坊里鼓捣那些铁器，叮叮当当吵个没完。
大多时候，他对孙子辈也是不假辞色，三个孙儿自小都对他敬而远之。家中慢慢形成了两派，一个是爷爷派，一个是奶奶派。爷爷派便只有熊烈一人，奶奶派则是唐荷以及众儿孙。
小孙子长到十五岁时，个头已经超过了父亲和哥哥，隐隐和祖父平齐了。这时熊烈年老骨缩，已比年轻时矮了几分，然而他须髯苍苍，脸上皱纹纵横交错，双目炯炯有神，看上去竟远比年轻时更有威仪。
一天，小孙子到祖父的作坊中寻找铁钎子去山里挖药，无意中发现了那把锈迹斑斑的半成品铁剑，提了一提，觉得颇有些分量，向祖父问道：“爷爷，这把剑是你的吗？”他年纪渐大，知道这老头虽然不苟言笑，其实并不坏，因此渐渐不再害怕他。
“嗯。这屋里的东西，都是我的。”熊烈嗓音低沉厚重，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
“这把剑很重啊！爷爷，你年轻时力气一定很大！”小孙子由衷道。
“嗯。我现在一样拿得动！”熊烈越老越不服老，年轻时还有几分谦虚的美德，老了之后就全抛掉了。
小孙子举剑比划两下，道：“这真的很重，耍起来可不容易。爷爷，你会耍剑吗？”
“嗯……”老头子长长哼了一声，对这个问题很不满意，半晌道，“不会。”
“真可惜，你要是会耍剑，教给我多好！”小孙子挥剑虚劈几下，铁剑呼呼作响，“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剑侠，一名会写诗的剑侠。仗剑行四海，长歌咏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