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口月亮
其实许婵婵原本没打算选择美莱。
这两年各类莆田医院医疗事故频生,许婵婵是个惜命的人,牙齿离脑子那么近,万一一不留神给她拔出什么毛病来怎么办?
可离公司近的两家公立医院的口腔科都被约满了,最近的号都要排到下周二。
下周二,还有整整四天。
许婵婵估计自己等不到那时候就会先因为脸肿得太高爆体而亡。
更远的医院倒是有下午的号,许婵婵却又不是很乐意去。
她有自己的小算盘。
行政那边最近卡请假卡得很严,除非急病重病,一般都不会给批病假。
而她刚做完一个项目,今天空得很,有足够的时间摸鱼。
假如去的医院距离近,她就可以悄无声息地跑出去再溜回办公室,不用请假,省得被扣工资。
中午的时候她上网搜了搜,美莱的风评其实还挺不错,又想起秦医生说过,用他给的那张卡去美莱可以不用挂号,于是思来想去,最终在痛失一天工资和美莱之间选择了后者。
10分钟后,美莱5号牙科诊室。
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工作台边,脊背挺直,神情专注地盯着眼前的屏幕,一边问话一边打字。
“姓名?”
他金丝边眼镜的外框闪过一缕反光,在窗外阴沉天色的映衬下显出些许冷冽。
不知怎么的,许婵婵看着他,心中总有股没来由的紧张。
好奇怪,她又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为什么老觉得做贼心虚的呢?
深呼吸,回答:“许婵婵。”
话音未落,又补充道:“许多的许,婵娟的婵。”
男人的动作一滞,似是有片刻走神。
“秦医生?”
“……嗯。”他应了一声,指尖落回键盘上,响起有节奏的敲击声。
“年龄?”
“25。”
“病情?”
“牙痛,牙齿好像发炎了。”痛死了,头也痛,晕头转向,感觉随时都有可能嗝屁。
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只好偷跑出来看医生。
“来这里之前是否有就医及用药记录?这次牙痛发作的诱因清楚吗?”
许婵婵又卡壳了。
通常来说,大多数人被医生问到诸如“具体哪里痛、怎么个痛法、什么时候开始的”之类的问题时,都会懵上一下,许婵婵自然也不例外。
“例如过度疲劳,或是食用了刺激性食物。”
她听见秦医生这样提醒。
好像都有。
或许还需要加上情绪崩溃导致的抵抗力下降?
还没等她开口,刚组织到一半的语言就又被打断。
“又或者是因为,感情问题?”
秦医生的声音轻飘飘地传了过来。
这话分开来每个字她都能听懂,但合在一起却让人一头雾水。
许婵婵的头顶缓缓冒出三个问号。
硬要说起来,好像还真是因为感情问题。
要不是被季骁绿了气得难以自抑,她也不会狂喝奶茶喝到牙齿发炎。
可是秦医生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一脸懵地抬起头。
对面的人没有看她,纤长的睫毛掩在镜片背后,高挺的鼻梁将口罩撑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片刻过后,他的睫毛颤了颤。
“你自己说的。”他一板一眼地说。
许婵婵依旧茫然。
她早就已经忘记了昨天在出租车上口出过的狂言。
什么意思?她琢磨着秦医生的言下之意。
他是指她在朋友圈转的那首《分手快乐》吗?
但那也没什么吧?
见对面的小姑娘还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秦时予十分好心地给了她一点提示。
“昨天,在车上。”
昨天,车上。
许婵婵牙痛得难受,脑子也晕乎乎的,又愣了一下,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
那个暴脾气司机的问题似乎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妹子,你这脸是怎么了?”
然后,然后她回了什么来着?
她好像说,“前男友打的。”
前男友打的。
打的。
的。
她说前男友打的????!
许婵婵的脸轰地一下爆红。
她乱讲的,他难道没听出来吗?
怎么会有人信这种鬼话?
大片绯色蔓延到耳后,许婵婵霎时间坐立难安。
“不是不是,那是开玩笑的。”她小幅度却急促地摆着手,“我就是奶茶喝多了。”
秦时予当然没有当真,她说那句话时一看就是在敷衍。
不过对面人一脸窘迫的样子活像只惊慌失措的小兔子,还……挺可爱的。
于是他也就没急着解释,慢条斯理地删掉了电脑中的文字。
和许婵婵一样坐立难安的还有站在后面的助理周城。
事实上,除去尴尬,周城甚至感觉到了一丝魔幻。
秦总这是在干什么?
周城在秦时予手下已经待了四年。
四年间,他从秦时予身边一名普通的秘书一路做到首席特助,自认对自家老板十分了解,可最近几个月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发觉自己越来越弄不懂秦总在想些什么了。
他不懂自家老板为什么不去博亚集团顶楼的办公室坐着,非要天天蹲在他旗下资产中微不足道到不值一提的美莱。
——当然不是因为美莱的业务繁忙。
美莱和博亚的主体业务一点关系也没有,属于秦总私人开来找乐子的产物,规模也不大,一应事项早已交由专人打理,完全无需秦总亲自插手。
但他偏偏赖在了美莱不走。
仿佛,就像是单纯喜欢这里的环境似的。
秦时予很忙,每天需要他看的财报签的合同数也数不过来。并非所有文档都能被允许以电子形式传输,于是博亚总裁办的秘书们三不五时地两头跑着送资料,累得像群狗,整日叫苦不迭。
偏偏秦总乐在其中,一点要回博亚的意思也没有。
秦总不提,底下的人对此连个屁也不敢多放,几个月下来,博亚总裁办的平均体重都轻了两公斤。
这也就罢了。
可是现在这个,到底又是什么情况?
“秦……先生。”
周特助的“秦总”二字刚到嘴边,打了个转后却又变了调。
“秦先生,需要我去找钟医生过来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作为一名具有专业素养和敏锐洞察力的专业人士,周城当然明白,此时此刻他最好的选择是顺着那位许小姐一起称秦总为“秦医生”,但他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如今已经被内心的羞耻感彻底击溃。
秦总学医出身,的确是有口腔类执业医师资格证没错,但他仅仅只在研究生毕业后第一年真正从事了牙医行业,之后做的事情和牙医八杆子打不着边。
所以秦总现在到底是在干嘛?
难不成,是在和人家小姑娘玩什么奇怪的角色扮演游戏吗?
有点……变变态态的。
秦医生什么的,周城实在是喊不出口,总感觉一旦说出这三个字,自己也会一起跟着变得变变态态。
向来沉稳镇定、时常被人吐槽像个面瘫的总裁特助周城,看着身前一心扮演医生的老板和红着脸的小姑娘,脸部的肌肉都有些抽搐了。
秦总刚才问了许小姐什么来着?
问她的牙痛,是不是因为感情问题引起的?
什么感情问题会导致牙痛?
是爱情的果实太过甜蜜,齁到牙了吗?
周城的眼前浮现出一行大字:你是蜜糖,甜到忧伤。
中午刚停了片刻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混杂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水汽越过半开的窗棂渗向屋内,丝丝缕缕凉意引得许婵婵在不自觉间轻轻打了个哆嗦。
许是昨天受了寒又受了太大刺激,今天从早晨开始她的状态就一直不怎么好,幸好有甩开渣男的精神头顶着,故而还能勉强撑住。
只是这精神头用到现在,差不多也已经耗尽了,许婵婵站在这间牙医办公室里,望着满目的白,只觉得头晕目眩,头痛眼睛也痛,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
秦时予见状没有说话,微侧过脸,瞥了周特助一眼。
周城内心兵荒马乱,面上却丝毫不显,十分镇定地领略了秦总的意思,上前几步将窗户合拢。
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自家老板对那个小姑娘说了句“去那边躺下。”
周城脚下差点一个趔趄。
这间办公室里唯一能够用得上“躺”这个字眼的,也就只有那张口腔综合治疗椅了。
莫非秦总真的准备亲自上手?
他刚刚饱含纠结与警醒的问话,秦总是完全忽视了吗?
——并不是,其实只是周城刚才羞耻心爆棚的一声喊得太轻,秦时予没有听到。
陷入怀疑与自我怀疑的周城一个头两个大。
这是人家钟医生的办公室,秦总趁钟医生在休息室睡着了霸占人家的办公室也就算了,可他都那么多年没实际操作了,不会给人小姑娘拔出什么毛病来吧?毕竟牙齿离脑子那么近……
这边周城的表情一言难尽,全数落在了许婵婵的眼中。
她从一进办公室就注意到了这个一脸精英样的男人,秦医生没有介绍,她就也没问,只十分自然地以为他是秦医生手下的实习医生。
可这个实习医生,干嘛这样一副表情看着她?
那种目不忍视的样子,活像是她刚被医院判了晚期。
怎么了?
自己是得什么绝症了吗?这个世界上有牙癌吗?就算有牙癌,那也得先检查检查再说吧。
许婵婵的表情逐步变得和周城一样一言难尽。
到底什么情况?她已经依言躺在了诊疗椅上,秦医生依旧穿着早上的那身西装,他消完毒戴好手套,在她面前站定。
暖黄的光晕刺眼,许婵婵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当然,他戴了口罩,她本来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她还是努力地眯着眼,想要从他裸露在口罩外的眼睛中探寻出点什么。
他墨玉般的眸子里像是盛满了情绪,再仔细看,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
他俯身,一点点接近她,微垂的睫毛在脸上盖下两片小小的阴影。
他的睫毛那么长,会把镜片划花吗?
她胡思乱想。
他凑得越发近了,她又一次闻到了他身上好闻的柑橘香气,他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下巴,动作轻缓到像是一片羽毛拂过,莫名让人感受到了某种脉脉温柔的情致。
许婵婵呼吸微滞,心跳蓦地加快。
她忽然忘记自己仔细打量他是想要干什么。
“张开嘴。”他低声道。
本就昏昏沉沉,此时许婵婵越发觉得自己失去了控制。
她的大脑正在操控她的身体,像个乖顺的木偶般按秦医生所说的做,而她本人的灵魂则抽离在外,愣怔着观看这间口腔诊疗室中正在发生的一切。
周城欲言又止,站在旁边紧张地看着。
好在,他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
“去把钟医生叫过来。”秦时予简单看了看,转身,一边脱下手套一边道。
这是不准备亲自上手了?周城闻言忙不迭地点头。
可他刚迈出两步,秦时予却又出声制止了他。
“等等,先去找个温度计。”
他皱着眉头道。
很可惜,许婵婵的牙最后还是没有拔成。
——她发烧了。
原来她今天一早就头晕眼花四肢无力,不是因为牙齿炎症加重,而是因为她已经烧到了39度8。
“一般情况下我们不建议病人在发烧的时候拔牙。”
诊疗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又进来一个年轻医生,拧着眉头给许婵婵检查了一下,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
“不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烧起来的,所以最好尽快去医院打退烧针。”
许婵婵晕头转向地应着,那个年轻医生口齿清晰的吐字在她耳中变成了一长串模糊的咒语,半天过去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钟思越说了半天,看着面前这人一副神智不清的模样,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病人有家属陪同吗?”
他扭过头去问坐在后面的秦时予和周城。
秦时予闻声抬头,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
“你敲什么桌子,当自己在博亚开会呢?”钟思越不爽地开口,“问你人家有没有家——”
一句话说到一半,声音却越来越小。
他一脸诧异地看了一眼秦时予,又看了一眼躺在椅子上的小姑娘,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你就是她的……”
家属两个字被他吞了下去,没有说出口。
秦时予怡怡然点了点头。
钟思越:?
别仗着自己智商高就欺负他,他刚刚可看出来了,人家病患小姑娘和你不熟。
话说这“家属”,不会是老秦自封的吧?
这边钟思越还在发懵,秦时予却不知什么时候穿好外套,走到许婵婵身边,虚虚扶了她一把。
“走。”
“哎!”钟思越莫名其妙,“你要把人弄哪儿去啊?”
秦时予斜了他一眼:“医院,打退烧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