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公主之死3
小铃铛捧着栗子盒,像一只欢快地喜鹊,一溜烟地跑进王姬府,还差点撞到春女史,来不及做规矩,脚下步子不停,直奔夜明闺房。
夜明此刻,立于树下,手上握着一根长枝,那是她刚从树上折下来的,上面还带着新长的绿叶。见她自顾自琢磨招式,小铃铛放慢步子,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撑着脸静静看她。自从夜心王姬走了,主子就没再碰过剑,主子说过她的剑只为守护之人而握。
正出神间,夜明坐上她对面的石凳。自鼻尖上滑落一滴汗,砸进土里,成了一道涸印。低头见到熟悉的食盒,轻叹一声:“今日没胃口,”节气一到,天气就愈发的热,只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身上就粘腻得难受,吩咐道,“我要沐浴。”
小铃铛一愣,问:“这会子沐浴?”
“嗯,快些,难受得紧。”
“王姬尝尝这个?今天的,不一样。”小铃铛冲她眨眼。
“他回来了?”夜明不为所动。
小铃铛摇头:“没有,不过掌柜说这是早上送过来的,应该是在路上了。”
“嗯。”夜明低声应了一句,也没有碰那食盒。
春女史端着一碟如意糕过来,见到小铃铛,没好气地剜她一眼,方才差点被她撞翻了盘子。
“又是如意糕啊,苓慎公主这是做了多少啊,还没吃完,膳房可真会躲懒。”小铃铛说。
夜明黛眉紧蹙,低声道:“总吃这些,怪腻的,这春日干燥,吩咐膳房再做些降火气的。”她声音发哑。
“主子,我听那锦绣楼的掌柜说,天刚亮的时候,甘国的小公主就进城了,还说整条长街都铺了红毯,康浔亲自迎接,可热闹了,”她脸上的兴奋渐渐消失,叹口气道,“唉,同是甘国公主,一个被当街殴打,一个被捧上天,苓慎还真是可怜。”小铃铛开始睹物思人。
夜明深深舒出一口气,苓慎如今还躺在司寇署里,尸骨未寒,甘国就等不及将另一个女儿送来,看来,苓慎的死是没有人愿意替她做主了。思及此,胸口愈发憋闷,浑身烦躁难耐,催促小铃铛去收拾汤室。
司寇署外,一身雪白长衣的璟彧执扇而出,一脸凝重。刚见过大司寇裴渊虹,听他的意思,王上是想要将苓慎的死以自尽一说草草结案。自尽?荒唐至极!此事定与那康浔脱不了关系。他方才看过令尹的记录,挖眼,剖腹,勒劲,与那日她惊醒后说的话如出一辙,这些尸体上的细节夜明又是如何得知的,难不成有先知的本领?想起陆小云替她遮掩时的神情,手上折扇一拢,登上马车。段鸣回宁国已有一段时日,眼下给他掌车的是何劲,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是暗卫的头领。
王姬府有一汤室,是建工的时候无意间挖出的一眼温泉,遂将这温泉周围砌了墙,隔成屋子。池中蒸腾出袅袅水汽,愈发看不清周围。她盘起长发,全身浸泡在水中,温热的泉水令她身心放松,眼皮子越来越沉,靠着池边竟晕乎乎睡着了。
一股子腥味传入鼻尖,她不悦地睁眼,眼前仍是安静的汤室,袅袅的水汽,低头去看如镜的水面,一个素衣盘发妇人,正在河边洗衣裳,那身影好生眼熟,是,是乳母!瞬间她眼里蒙上一层薄雾,自己与乳母同王后队伍走失,跟着从京邑逃出来的流民一同往新赫走,就是那天,乳母正在洗衣服,自己眼睁睁看着那群人将她抓走了,那天晚上,有人支起锅,兴奋地跳舞,还有人给了她一碗汤。水镜中,那个满脸脏污的小女孩接过碗,慢慢端到唇边。“不,不行!”夜明抬手拍碎平静的水面,泉水荡漾散开,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平息。
息止的水镜中,隐约有一白衣身影,“呵,我这是着了什么魔,这个时候想着他做什么?”她自语道,突然,那白衣男子自水下伸出手,直朝她面门抓来。夜明来不及躲开,整个人跌入水中。
“主子!”小铃铛正巧进来给夜明送衣裳,见她身子越来越低,叫了几声也不见反应,暗道不好扑过去,谁知道还是晚了一步。也来不及多想,直接跳进水里,将迷糊的夜明扶出水面。
“啊,”夜明大口呼吸,感觉有什么东西紧紧勒住自己的脖颈,她用力抓挠,直到鲜血淋淋才肯罢手,脖子上的剧痛将她拉回现实,安慰一脸惊慌的小铃铛,“我没事,告诉春女史,将马车备好,我要去趟学宫。”
今日的学宫门口多了几个侍卫,夜明见着眼生,也对,学宫里死了一个公主,是该严加防备。可对着这些生面孔却犯了难,她的学子令不见了,门口的守卫也不知是不是得了那曾太傅亲传,倔得很,说什么也不肯放她入学宫。
“夜明王姬。”那熟悉的声音却令她全身发冷,似乎眼前的白衣璟彧立刻就会伸手钳住自己的脖颈。
“璟监学。”守卫见到璟彧,纷纷施礼。
“嗯,有劳各位了,”说着,垂眸看了一眼夜明,“走吧。”抬脚进了学宫,夜明一脸不服气地跟在他身后。
“这是什么世道,我堂堂大州王姬,竟敌不过一个公子,那群侍卫是瞎子吗?”
“学宫的规矩都是太傅定的,在这只有学师与学子。”
“哼。”夜明白他一眼,一脸狐疑地瞧着他那一身雪白的长衣,摸摸脖子。
“这位姐姐容貌倾城,想来就是夜明王姬。”娇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一个年纪不大却浓妆艳裹的女子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一个提着香炉,一个捧着鱼饵。她面容虽稚气未脱,眉眼间却已没了孩童该有的澄澈,微微吊起的眼梢透着寒意。
夜明不言,璟彧低声道:“这是苓胧公主,从甘国来的。”
“哼。”夜明不想理她,听闻她是仰慕康浔的才华,主动请求父君与康浔一同进学。
“在来新赫的路上,就盼着与姐姐能见上一面,没想第一天就遇上了,姐姐说,我的运气是不是很好?”苓胧说话间,蹦跳着过来,挽过她的手。
“公主远道而来,还是该多歇歇,不要到处乱走。”夜明抽出手。
“可是苓胧不累啊,苓胧还要去找康浔哥哥玩呢。”
“不行!”
“为何不行啊?”康浔拿着风筝走过来,一脸嘲讽。
夜明双拳紧攥,肩膀也微微颤抖,那个狰狞可怖的癫狂男子,不,畜生,生生挖了她的一只眼睛,还剖出她未成形的孩子。那日的落子汤,苓慎并未喝下,她想留下这个孩子,或许这个孩子会是她这一辈子唯一的希望。一道身影护在身前,璟彧道:“公主还是早些休息,别误了明日进学。”
“多谢学监大人。”苓胧乖巧一礼,挽着康浔的胳膊,一蹦一跳地走了。
夜心突然像吃了一百只苍蝇般难受:“这算什么?狼狈为奸,男盗女娼,奸夫□□?”
“夜明。”见她又开始甩成语,璟彧无奈。
夜明斜他一眼,转身去找墨冉。路上却瞧见宋蓉蓉,一脸惊恐地从乐堂里逃出来,见到璟彧,发疯般地扑过来,紧紧钳住他的腰,说什么都不肯松开。她身后,顾乐师衣衫不整,一双凤眼直勾勾盯着宋蓉蓉。
“顾乐师,你做什么?”夜明察觉到危险,一步跨到二人之间,挡住她的视线。
“阿河,阿河!”双手僵硬的伸直,朝着夜明掐过来。还未触碰到人,突然身子一滞,脑袋后仰,墨冉一身黑蓝色常服用力拉住顾乐师的衣领,顺势一带,将人揽在身前,手成刀斩,用力劈向他后脖颈。顾乐师身子一倒,靠进墨冉怀里。
“吓着你们了,”他扫过众人,最后停在夜明脸上,“顾衍年幼时眼见全家被流寇残杀得了癔症,几年前就好了,想是那日见到,”他看向宋蓉蓉停顿一下,接着说,“那尸体,引发了癔症。”
夜明看着他怀里的顾乐师,方才那双眼睛,那双嗜血猩红的眼睛,让她如芒在背,联想到乳母被烹煮时,那跳舞之人癫狂猩红的眼神,极力稳住心神,朝墨冉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朗月阁青瓦屋顶上,夜明静静坐着,抬头能见沉月如钩,低头能见古树参天。苓慎便是挂在那颗树上的,那种死法,那种羞辱,她死之前是该有多绝望啊。
脚步声一落,璟彧也攀着梯子上了屋顶。手里还拿了两壶酒,正是锦绣楼的流霞。
“你竟能留到今日?”此酒是锦绣楼开张时宴请四邻的酒,是老板珍藏,如今是想喝也喝不到的。
璟彧坐在她身侧:“细草开金埒,流霞泛羽觞,一壶,二十金珠如何?”
夜明噗嗤一声笑出来,在云秀坊时他还欠自己二十金珠呢,又想起那日的种种,耳朵又开始微微发热。夺过他手里的酒瓶,猛灌一口,立时红霞飞上面颊。
“如此,咱们就算扯平了。”璟彧指的是那二十金珠。
“璟彧,你吃过人肉吗?”看似无意出口的话,却惊得他呼吸一滞,“王姬何处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