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在冠有“药都”之名的平原上,一颗偏僻的角落处,兴起着一座以姓氏命名的村庄。
我的父亲便生在一处与周遭瓦房迥异的人家,迥异之处,不在乎房舍高矮,面积,用料几何,而在于位置,整个茅屋不偏不斜,“座南朝北”,这在我学习地理知识,略微通理些风水堪舆后,才疑惑其缘由,家人告诉我,在南厢房一墙之隔,便是一片乱葬岗,之所以座南朝北,意为尊重逝者,也免沾死气。而我想,父亲的大方,睿智与目中无人,与这座扎根乡村却敢于“因地制宜”的祖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父亲也常常跟我讲述,自己在十四五岁时,是如何的桀骜,抽烟、喝酒、打架、骑摩托、留长头发…如何地五毒俱全,又如何地飞扬跋扈。
少时,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气派,因是地处农村,人员不方便走动,所以一帮孩子,就这么带着他们的“等级制度”,一直到他们四五十岁,讲起谁来,也是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即便那故人已然蓬蒿,还是会被夸上几句往昔,也或许只是充当餐桌上的调味剂。
你看过一部影片叫《树先生》吗?与我父亲的晚年简直如出一辙,在这座任何人都能八竿子打上些亲戚的小城里,无人不唤他一声哥,无人不簇拥他,又无人不轻薄他,消遣他…
当然,他也有发迹史。他有着敢于随遇而安,走南闯北的魄力,他靠着一手投机倒把的本事,边贩边精,在时代的红利到来时,旋即青云直上,成为过当初家乡里最早的“万元户”,买了辆先进的摩托车,意气风发。与母亲相过一回亲后,回头就因骑摩托摔断了腿,外曾祖父碍于名声与其余弟兄的婚嫁,依旧将母亲交托给了父亲,于是乎父亲便带着母亲的亲弟弟们出门做生意,他们周游五湖四海,曾经为了订购一批货物,掏空盘缠,在为期好几天的绿皮车上身无分文,直勾勾目送着贩卖小推车一趟一趟的经过,吃了数天的唾沫羹。
说起他游历时的遭遇,他也总是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显摆着他的那些丰富见识和几多坎坷,我从他那里听来了一副词,叫“夜走北城”,表达日薄西山的失意,实际上我将它理解为“败走麦城”。除了这些,他最常说的,便是对谁谁谁有恩,没有他怎么会有如今他富甲一方的辉煌,他知道很多他们的龌龊事,并保持始终看不起他们现如今的成就,活像个半仙,常常预言着他人的下场,也预言那些“白眼狼”们的成就不久将轰然倒塌,这样的说辞,他重复了很多年,我也忍耐地听了很多年。
在我看去,他的落魄,正与他自身的性格与习性息息相关。据父亲说那时正值经济疲软,诸多厂家总是积压囤货,打白条,而父亲他,也正因白条而失足,母亲曾陪同父亲一齐到处要账,母亲在外乡病倒时,忍无可忍的父亲曾提刀“拜访”过那些老总,最终要到丁点钱用以治愈母亲,而那大头却始终不见踪影。在这过程中,大姐二姐都已接连降世,母亲的大哥却私售了父亲要回的一笔几十吨的现货而小有起色,父亲咬牙切齿却只装作若无其事,随后,更是为母亲的二弟能够结识某位退休大领导,而东奔西走四处打点,二弟有些飘飘然时,父亲又以毒辣的眼光为他与他的合伙人点破了皮包公司的骗局,据说,那一日,父亲从早上八点一直喝到下午四点,直喝到口吐鲜血,套得那些人关于药材知识,一窍不通,才阻止了二弟可能一蹶不振的情况发生。他还是那样义薄云天,甚至还在为了某个兄弟的婚礼,而借钱供他买些家具…再后来,父亲因还不上用以周转生意的高利贷,无可奈何,日渐颓唐,要债的人蜂拥在老屋,吃睡在老宅,老太爷成天叫骂父亲不守诚信,欠债不还,祖父也不只一次地指责父亲,那些早年就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就是他养的一窝子小狼崽…父亲常常深更半夜,翻墙进入宅院,望一望里面确实没了要债的人,才敢叫怀揣大姐二姐的母亲也翻越进来。当昔日老总们亲自来清算债务时,有的被父亲的远亲近邻们以“在他的地盘还不打杀了你们”为由独吞了支票,有的被他的兄弟们先斩后奏,花销一空,再经父亲发现,已为时已晚…母亲如今常叹息,当今家乡认识的生意人,有哪个不是父亲带出来的…而他自己却是在正值窘困濒危之际,又沾上了赌博,甚至是与欠债方酗酒,打牌,也由此落入早已设好的圈套,坐实了大笔的债务。
似乎,打我有些记事起,我的家便就是潦倒贫瘠的模样。
韩储听罢,轻声唏嘘。
男人接着勉慰道,提及父母,我心中倒像是古井无波,只是借此应证,我的许多脾气,许多观念,来源于此,或者说,这就是冥冥中,刻在基因里的东西,他只会慢慢等待着机缘巧合时,猛地觉醒。
我从我的家乡,从我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他的封建与骄傲,也继承了他的眼光甚至于经历,他们像是天寒地冻时冰封在坚硬湖面下的绿波,早已渗滤在肉体上,思绪上。类似于现在常说的“原生家庭”,只是我始终只能推敲出个大概,可能这也是我特立独行的过往所致,这些,以后还有时间的话,再慢慢咀嚼回味吧。韩储睁大眼睛,做恍然大悟的表情,实际上,他正觉得枯燥,有些失落。可眼下,正是展开工作的最重要一环。
烛台将要燃尽,影子摇晃着昏黄的光,游荡在浓稠的黑暗里。韩储起身掐灭烛火,又回身从桌洞下,掏出了一根新的蜡烛,他的棉芯饱满,下垂,像成熟的稻穗,含蓄的,等待着奉献她生命的一切。男人掏出打火机,嗒,先点燃了香烟,韩储注视眼前,一颗赤红的圆圈,在跳跃着,忽闪着,借着火焰带来的光和热,摸索至灯芯,并点燃了她,熊熊大火腾起,屋内霎时敞亮起来,将男人描述的如同弥漫室内的烟雾般的,朦胧的,青瓴,红砖,漆黑的厢房,臭气熏天的畜棚,与破碎的福字头,一同消弭在光芒带来的希望中,温暖中,又教人充满了对未来故事的希冀。
男人轻咳一声,打破了韩储的畅想与舒适,“在解构我之前,我还要对你讲讲我的母亲,一个伟大的人,一个我最抱歉也最怨恨的人,致我的半生似乎都在寻找走出某种阴霾的出口。”男人语气铿锵地道,韩储一反常态的附和,质疑道:“既然伟大,又如何阴霾?”边说边拱着鼻子,做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