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死伤
离开思夷宫,裴然行步在暗黑浓夜之中,默默思量着夷女方才交代的事情。
夷女向她承诺,若事成,就会说服圣上宣召她侍寝。
她太想侍寝了,所以她应下了夷女指派的那个任务。况且这个任务于她而言也是有利的,只要她足够小心谨慎,就会稳操胜券。
她本不愿意与夷女这种人尽可夫的贱妓来往,更不愿意日日奉承巴结,可放眼后宫之中,只有夷女能帮她复宠。虽然她很讨厌夷女,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夷女与圣上恩爱不疑感情甚笃,即便曾是倚门卖笑的婊子,也丝毫不妨碍独得盛宠。
夷女的话,圣上自然会听。
所以她也必须在夷女这儿寻一条荣耀芳华的出路。她不要将自己的美貌埋葬在深宫之中,任其枯萎凋零,也不要整日对镜顾影自怜挣扎于寂寞之中,她要去争取。
为她自己,也为裴家。
算算日子,她好久都没见到圣上了,上次相见还是在数月前,那晚圣上莅临关雎宫,她开心雀跃的迎驾,却没想到圣上是来兴师问罪的,然后她争执了几句,只说赵氏女是再醮之妇,圣上不悦,拂袖而去,自那以后,彻底将她冷落。夏至秋,秋至冬,她等待了无数个漫长的日夜,依旧未曾等到圣上的宣召。即便她频繁来夷女这儿制造邂逅,他亦是有意避开。就因赵氏女那个二姓贱奴,她足足被冷落了半年之久!她不过是去冷宫强迫那二姓贱奴画押,让那贱人承认和仇乌神医有奸情罢了,为何要这样对待她?
裴然想到此,委屈的落了泪。
除掉灼染的念头亦是愈发强烈。
营造司有父亲的人。
这件任务说难也不难。
朦胧月色下,裴然那张精致的脸上绽露着一丝甜而得意的笑。
这日,灼染正躺在软榻上悠闲的嗑着瓜子,旁边的采薇和采荷正在为她揉肩捶腿,不时的给她讲些话本子上的红尘情事以及风月佳话。灼染听着听着,便有些倦怠起来。
外面依旧寒霜欺袭,好在殿内温暖如春,将她烘的红润韵致,慵懒风情。
这时连翘走了来,奉上一盏茶,她抿了一口,似乎又提神不少。
“明日是冬至祭天日,娘娘穿哪一件好呢?”紫苏笑着走来,呈来了精美的霞衣华裳:“这些都是圣上赐予娘娘的,娘娘穿上它,意在思念圣上,届时圣上必会记住往日恩爱,与娘娘重温旧梦。”
灼染扶着额头,道:“换一件清素些的。”
紫苏听罢,虽有些失望,但也没再劝她。
这几件凤尾霞衣还是当初为五品才人时赏赐的,她一直锁在储藏室里,从未穿过。旁人都以为李聿赏赐她霞衣华裳皆因宠爱,只有她自己清楚,李聿是在试探她有无贪慕虚荣之心,有无攀爬高位的野心。这些御赐衣物为正一品贵妃所穿,若她穿便是僭越礼法,李聿不会不知晓。
若她真的穿了,便是有当贵妃的心思,就会遭致李聿嫌隙。
此人身为帝王,寡恩薄幸且多心多疑,每时每刻都在算计和提防别人。
如此,一定活的很累吧。
正想时,采风神色沉重的走了进来,悄声告诉她一件事。
是关于营造司的事情。
“小章桂暗地里告诉奴才,营造司里有个内工侍郎,叫杜槐安,专管修缮工程事务,此人与九卿廷尉裴子霁来往密切,近来负责修缮殿室宗庙的土木营建,娘娘,明日祭礼,万事要小心。”
灼染听出了采风的言外之意,不由皱眉。
“可是听了些什么?”灼染问。
采风答:“听倒是没听见,但是小章桂看见他与裴家人有来往,总觉得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灼染想到了裴然。
因裴尽欢的死,加之她又知晓裴然“罪臣之后”的身世,她早已经成为裴家人的眼中钉,怕是恨不得要立刻除掉她才好。
裴然现在失宠,不敢明目张胆的针对她,但是,暗地里做了什么,也就不得而知了。
不论如何,明日自然是要防备的。
采荷过来告诉灼染,尔雅来了。
尔雅拿过贴身宫女锦好手中的衣裳,亲自递给灼染:“染儿,明日冬至天冷,你将我这件棉袍穿上吧。”
灼染瞧一眼那件做工精细的暗绿色缂丝海棠花纹棉暖锦衣,笑着握着她的手:“不用了,我有衣裳,留着给姐姐穿吧。姐姐肤色白皙,绿色最是相衬。”
“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染儿切莫辜负我这片好意。”尔雅将那锦衣放在她手中,一脸的诚恳与羞愧:“昨日在蓬莱殿,染儿可觉得我轻浮?”
灼染笑着拉她坐下:“何为轻浮,与陌生外男接触才算是轻浮,圣上是姐姐的夫君,既与夫君恩爱,也就算不得轻浮了。”
尔雅听罢,心中舒畅许多,握紧灼染的手:“你不生气吗?”
“姐姐得宠,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生气呢?若生气,后宫那么多女子,我气的过来吗?”灼染嗔怪而亲昵的白了她一眼。
尔雅幽蹙的眸明朗些许:“染儿,你是对的,无情才能无忧,日后我会向你学习,再也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这就对了,圣上虽是你我二人夫君,但他是皇帝,跟皇帝谈情,将会输的一败涂地。”
尔雅点头。
二日冬至,日出之前,钟鸣,古老而悠扬,东南各悬天灯,皇帝身着龙衮冕服,戴十二旒冕冠,素带朱裹,配绶蔽膝,文武百官逶迤而行,如神祇巡梭般穿过月华门,前往大祀坛祭天。
而月华门内,三宫六院的妃嫔世妇在皇后的带领下齐齐跪送。
待皇帝离宫祭天,皇后又带着众人前去宝华殿以及奉先殿审核摆放的供果尊盘有无纰漏。
身为皇后的闵梓南即使身有重伤,也要强撑着主持大局。她执拗于此,李聿也就打消了叫人代管六宫事宜的念头,只由着她打理。
奉先殿内,焚香缭绕下,莺莺燕燕,隐隐绰绰,婀娜姿态鱼贯进入殿内,灼染与众人跟在面遮红纱的皇后闵梓南身后,开始细心的检查核对着。
奉先殿内巍峨如山,分为三层,皆供奉李氏皇朝的先祖,最高一层为齐朝开国皇帝高祖,中层为太祖祭祀之地,下层则供奉的是李氏皇室的列祖列宗以及一本古籍族谱。
临到供奉高祖的楼阁之地查验供品时,却出现了踩踏事故,起因是外廊的栏杆突然松垮,当众人走过去时,整个栏杆向外倾斜,连带着宫廊与楼梯全部坍塌。随即,皇后与扎堆成群的世妇顷刻间掉了下去,掉下去的还有尔雅,以及数不清的美人才人等。
顿时发生激烈的骚乱,宫人们的哭喊声,侍卫们凌乱而匆匆的步伐声,还有被沉重的坍塌物压的哀嚎不断的哭救声。
一片混乱,一片凄惨。
灼染站在凹陷边缘的一角,扶着栏杆试图要下楼去救尔雅,不时呼唤着尔雅的名字。
事发之前,她已察觉到不对劲,便拉过尔雅,阻止她经过那条走廊。说时迟那时快,栏杆垮掉,走廊瞬间坍塌,她试图去抓住尔雅的手,身后却有人推了她,她立即伸手紧紧抓握着一根坚固的栏杆,却因身体失去平衡的原因,她没能抓住尔雅的手,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她掉了下去…
奉先殿楼阁坍塌,死伤人数不断增长。
李聿回宫后得知这一切,免去了朝臣参拜礼节,当即派人彻查。
此时,王美人与夏婕妤已殁,在此之前,已有数十个世妇不治而亡,皆是被坍塌重物砸伤致死。
皇后闵梓南与曹婕妤曹尔雅依然陷入昏迷之中,生死未卜。
李聿守在玉华宫,神色凝重。
众妃嫔跪在那里,不敢言声。
灼染只担心尔雅的安危,于是趁着李聿进寝殿时,起身离去,想去看看尔雅。
就在此时,却听丽妃裴然开口:“赵充媛,你跑什么?是做贼心虚吗?!”
尖锐的声音像是一根能划破空气的利刺。
所有人都扫向灼染。
皇贵妃夷染捂着拍子,捧心蹙眉,以柔弱之姿看着这一切。
灼染转身,冷冷扫一眼裴然:“丽妃多虑了,嫔妾只是担心曹婕妤的安危,所以想去看看她。”
裴然冷哼一声:“你当本宫眼瞎吗?之前在奉先殿,本宫亲眼瞧见你推了皇后与曹婕妤,非要查到你身上,你才肯承认吗?!”
“嫔妾没有做过的事,为何要承认?”
灼染话落,李聿挑帘,走出寝殿,正好和灼染的目光相撞。
丝丝缕缕的凉薄之气从他眸底溢出,封冻人心。
裴然更是说的来劲:“廊上所有人都掉了下去,独你一人无事,若非提前预知,你又怎会安然无恙?”
灼染淡然还击:“若嫔妾真有预见,就不会让自己踏入廊上半步,嫔妾会像丽妃娘娘一样,早就躲的远远的在一旁观望。”
“你…”
裴然被怼的哑口无言。
“无凭无据,丽妃莫要口无遮拦。”李聿不悦的低斥裴然。
裴然面色惨白,紧抿了唇,袖中粉拳握了又握,心中填满了强烈的怨愤与不甘。
人堆中的迟婳本来还想替灼染说几句公道话来着,不曾想灼染那一副伶牙俐齿直接将裴然怼的屁都放不出一个。见此情形,迟婳对灼染又生出几分欣赏来。
贤妃与德妃等人本来还想继续看热闹,只是这小裴氏太弱,几个回合下来便败了阵。
夷染默默的观望着,垂着眸,眼底划过失落。
直到仇乌神医走来禀告李聿,皇后小产了。
一片静默,各怀心思。
夷染在满腹的失落与懊恼之中生出几分快意。
又过了一会儿,寝殿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哭声。
皇后苏醒了。
李聿再次迈入寝殿。
灼染便趁此时去了芙蓉殿。
芙蓉殿内,尔雅虚弱的躺在榻上,胳膊已脱臼,额头上也磕破了皮,好在并无性命之忧。她和闵梓南之所以能脱险,是因为在掉下去时,偏巧落在了二层楼阁的悬梁上,而死去的那些女子则是直接摔落于底层,加之重物压砸,生还的几率已是微乎其微。
灼染拿着舒颜膏轻轻的为尔雅均匀涂抹面部。
尔雅被一阵凉爽沁出意识,她幽幽睁开眼睛,发现是灼染守着她。
扫视一圈,黯然伤神的问灼染:“圣上没来吗?”
灼染停顿了一下,笑着安慰她:“圣上正在彻查奉先殿毁塌一事,还未曾来得及踏入后宫,你先好好休养,他会来的。”
尔雅咬唇,眼泪无声落下,顺着眼角一颗颗晕染在枕上。
灼染见状,便拿着帕子为她擦拭。
尔雅别开脸:“你不用守着我,回去吧。”
见她神情恍然,哀哀戚戚,灼染将到嘴的话吞咽下去,也不再多言,起身为她掖好被,又叮嘱一旁的锦好用心照料,便起身离开了芙蓉殿。
尔雅看着灼染远去的背影,氤氲的眸中浮着几缕凄怨。
出芙蓉殿时,却撞见了迟婳,迟婳也是来看尔雅的。
“她需要静养,等好些了再去吧。”灼染拦道。
尔雅心情不佳,因圣上不曾来过,亦因跌落受伤之事……
虽然尔雅没说,她也知道,尔雅似在误解她。
“也罢,去了也是扰她清净。”迟婳与她并肩,心有余悸的说起了奉先殿塌毁之事。
“你说,这幕后主使会是谁?”迟婳问。
事发时,她去出恭了,若在场,以她的武力救几个人不成问题。
“若姐姐当初没有进宫,嫁给了那个与姐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郎君,而好景不长,他却妻妾成群,违背你们当初许下的山盟海誓,你该如何?”
“那我就把他那些小妾全都整残,要么就配给外人,当然了,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当正妻了,如今说白了也是姬妾之流。”话落,叹了一口气。
皇后之位,她从没想过,父亲迟晟曾告诉她,爬的越高,越是受皇帝忌惮,就会摔的越惨,甚至祸及母家,他不需要她去争什么皇后,只管安心当个昭仪,再生一对儿女傍身足矣。
“所以,是谁,姐姐应该心里有答案了吧。”
耳畔传来灼染的轻语。
迟婳回过神,顿时恍然大悟:“你是说,皇…皇贵妃?”
灼染没有作答,算是默认。
其实她不知道是不是夷女做的,但是她可以肯定,裴然绝对有参与。
之所以暗示夷女这个不确定的嫌疑人,是想让迟婳依她上次所言尽快行动起来。
“看来她的目的是要除掉皇后与我们所有人,她是不是傻啊,我们都死了,圣上就不能再选人进宫吗?她除的过来吗?”迟婳朝天翻了个白眼。
“自然除不过来,重在解恨啊,皇后此次小产,倒也遂了她愿。姐姐,万事小心。”
一阵风袭来,吹起二人衣摆,顿时寒噤连连。
灼染察觉到衣袍有些不对劲,便与迟婳分别,加步赶回翠微宫。
偏在这时,却远远的迎见李聿。
夏仕白在身侧似禀报着什么,他正倾听。
为避免触怒他,灼染紧紧的抓住即将风化的锦袍,低头转身拐向另一条甬路。
李聿负手顿足,脸色铁青,亦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