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清醒
斑驳陆离的光线下,灼染默默的扫着地上的灰尘与落叶,看起来心无旁骛,那双眼睛却一直在机敏的洞察着。
玉华宫的大长秋正站在雕栏玉砌的宫廊上指挥宫人们搬运妃嫔们赠给皇后的贺礼。只见宫人们鱼贯进入了丹凤阁,将贺礼放置进去之后,随即又接连走了出来。
与甬道一墙之隔的玉华宫正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宫人一边去看热闹一边小声私语说是皇贵妃昏倒了,
“皇贵妃怕不是故意的吧?”
“谁知道呢,不过贵妃一直身子虚弱,走路都让人搀扶着,昏厥也不奇怪。”
“嘁,万一是装的呢,她知道帝后今夜恩爱,就故意昏倒,好引起圣上怜惜……”
“要真那样,这皇贵妃一点规矩都不懂,皇后册封之日她就闹这一出,以后不得天天有的闹?”
两个宫女一边议论一边加步朝正殿那边走去。
低头打扫的灼染听罢,自顾勾起唇角,待没有人时,便去了丹凤阁。
灼染进了丹凤阁,装作扫地的样子缓缓挪动步履,在察觉到丹凤阁内无人时,她找到了夷染赠给闵梓南的送子观音玉像。
她将玉像的莲花底座揭开,然后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绣囊,将绣囊内鸽子蛋大小的白色椭圆状放入底座。之后合上玉像,便不露声色的离开了。
灼染明知赠药不妥,她还是决意如此,故而才有了进丹凤阁做手脚的机会。
她是故意的。
故意激起群愤,故意让闵梓南治罪于她。
她知道闵梓南在妃嫔面前极爱装作宽宏大度的姿态,加之又是册封喜日,自然也就不会过分惩罚她,要么禁足翠微宫,要么受惩玉华宫。灼染只有赌一下,赌自己会在玉华宫遭受面壁思过之惩。她可以趁思过时,在玉华宫悄悄促成一件事。
然而事实比她预想的要顺利的多。
闵梓南罚她扫地,她可以以扫地的名义来回走动,动手的机会也就更大了,甚至也更为方便的多。
幸而一切都做的滴水不漏,用不了多久便会有结果……
走出丹凤阁,正好有宫人朝这边走来,灼染立即闪身躲在了一个隐蔽处,待她们进了丹凤阁,她才下了汉白玉石阶离开甬道。
皇贵妃因为昏倒,被圣上抱回了思夷宫,殿内死寂一片,透着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风平浪静。
皇后坐在正中的凤雕宝座上,一直竭力在维持着温婉大度的形象,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内心有多么愤怒,甚至还敏锐的发现她那双凤眸正窜起一簇又一簇的熊熊怒火,当那怒火即将要喷涌而出时,她的情绪就会很好将它控制,随即扶着额头,颓丧的支撑着胳膊肘。
“各位妹妹都回去歇着吧,本宫也乏了。”
闵梓南话落,妃嫔世妇立即起身,请了跪安后纷纷离开。
谁也不甘心落在后头,生怕被闵梓南当做出气筒。
待妃嫔们离开之后,闵梓南再也装不下去了,恼恨的一拂手,案前的茶具全都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破碎之声。
“夷女那个贱人,这么明目张胆的夺走圣上!”闵梓南咬牙切齿,头上凤冠因为自己的抖动而微微晃颤着。
贴身宫女与大长秋李开石立即上前奉茶捏肩,好言安慰。
“皇后娘娘息怒,她也不过是仗着自己生病在圣上面前拿乔,就算圣上去她那里过夜又如何,还不是各睡各的?”
李开石一副奴颜婢膝的姿态为闵梓南捏肩,柔细的声音像是绵润细雨,总能起到镇定的作用。
“哼,你怎知她不是装病?那贱人在民间浸淫数年,心里不知道装了多少个乱招数!”
闵梓南情绪虽然缓和,但是语气仍然恶毒不减。
但凡与她争宠的,通通都该死!
闵梓南摸着那精致的兰花镶钻护甲,突然一用力,将那护甲当做夷染,狠狠扯下来折成两半。
李开石却低低的笑道:“娘娘有所不知,那郑鞅之前在宫外给皇贵妃灌了毒药,以致她身体甚为羸弱,成日都是病殃殃的,若不是圣上拿赵氏给她换取解药,她早死了…奴才还打听到,自她回宫以来,虽与圣上朝夕相处,却一直未有云雨之欢。”
闵梓南一听,脸上立即爬上一丝喜色:“果真如此?”
李开石肯定的点头:“奴才哪敢欺瞒娘娘?是奴才收买了思夷宫的宫女,暗中询问才得知的,说是皇贵妃容易心悸,不宜同房。”
闵梓南顿时笑逐颜开了起来:“那贱人就算抢走了圣上又如何,还不是干看着无法得幸!”
“谁说不是呢?圣上正是精力旺盛时,他怎可能一直吃素,娘娘就放心吧,圣上就算今晚不来,明晚也会来。”
闵梓南点头,想了想又问:“这么久了,圣上都翻了谁的牌子?”
李开石摇头:“倒不曾翻过牌子,不过圣上前儿早上去了翠微宫,大前和翠微宫的赵才人出宫办事,回来时,玉辂驶进宫门,直接将赵才人送到翠微宫门口,不过这两次都未曾记档,老前一段时间好像去了丽妃那里,丽妃闹脾气,圣上只逗留片刻便离开了。”
闵梓南一听赵才人,嫉妒的火焰再次从四肢百骸里窜了出来,她捏着猩红的蔻丹手指,精美的五官也变的有些扭曲,命令李开石:“把赵才人叫进来。”
李开石应声而去,很快将正在扫地的灼染带到玉华宫正殿。
灼染跪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等着闵梓南发话。
“都打扫完了吗?”闵梓南声音冷漫的问灼染,透着与生俱来的高傲。
灼染恭顺回答:“回禀娘娘,都已清扫完毕。”
闵梓南点头:“行吧,本宫口渴,赵才人奉了茶便可以回去了。”
玉华宫宫女石榴端来一个赤金漆盘走到灼染面前站定,盘上置了热茶,灼染将热茶拿放在手,双手举过头顶,敬给闵梓南。
闵梓南伸手接过,待灼染松手时,她的手也刻意的松开。
眼看茶樽即将摔在地上,灼染眼疾手快的将它又接了回去,避免了茶水洒落。
“你为何将茶夺了去?是不愿意给本宫敬茶么?”闵梓南质问灼染,表情凶厉。
她本来是想将茶樽扔在地上,以此让灼染背上一个失手打翻茶樽的大不敬罪名,哪知灼染很是敏捷,及时将茶接住。
闵梓南很不满意,便又找了这个理由。
“妾是怕茶水溅在娘娘身上,打湿了娘娘的衣袍。”灼染那张脸像是沾了红霞的雪莲,柔美细腻,却又坚韧不拔。
“本宫看你就是故意的!”闵梓南说完,将茶水直接泼在灼染干净清透的脸上。
灼染脸上的茶水沿着下巴滴落至脖颈,打湿了衣襟。她没有躲避,依旧跪在那里,垂着湿哒哒的卷翘睫毛,看着闵梓南脚下那块精美鱼纹蝙蝠红毯。
闵梓南要将所有怨气撒在她头上,她求情也好,辩解也罢,都逃不过一场针对她的极端惩罚。
下巴被捏住,闵梓南俯身看着她:“不是手抖吗?那就好好纠正一下你这个毛病!”
话落,石榴又端来一个纯色剔透的琉璃白玉盏,白玉盏内倒了满当当的沸滚茶水,热气缭绕,熏的灼染脸上一阵烫意。
“好好端着,不准洒了,这琉璃白玉盏乃圣上御赐,可要仔细了。”
闵梓南一脸看好戏的姿态,眉黛上挑,神采飞扬。
灼染将琉璃白玉盏端在手中,沸烫的茶水顿时烙红了她的手指,她几乎快要忍不住丢掉,终究还是咬着牙将这番极致的痛苦隐忍了下去,不吭一声。
“曾经你还想与本宫平起平坐呢,殊不知,那贵嫔之位是为你准备的‘摔刑’,圣上将你架在高处,就是为了让你狠狠的摔下来,霍献容的下场你也看见了吧?她被摔的血肉模糊脑浆迸裂,直至死无全尸。所以本宫奉劝你,没那个资本就别妄想上位,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于圣上,不过床奴玩物,圣上高兴了给你一个小才人当当,不高兴了,就会将你弃之如敝履,你若想明哲保身,就赶紧毁掉这张脸,乖乖自请出宫,如若不然,本宫不介意让你尝尝霍献容的下场!”
闵梓南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阴狠歹毒,字里行间透着威胁。
灼染的手烫出好几个泡,当茶水稍比之前凉些,身旁的宫女石榴就会继续加沸滚烫茶,让她双手时刻都承受着炮烙一样的剧痛。
灼染将嘴唇咬的乌青,实在忍不住,便抖出几滴茶水出来。
闵梓南见状,便命石榴在她手上浇淋滚烫的热茶,以示对她手抖的惩罚。
哪知这时殿外却传来陛下驾到的唱喏之声。
李聿来了。
闵梓南见状,朝石榴使了一个眼色。
石榴心领神会,用胳膊肘将灼染推了一下,灼染手一抖,琉璃白玉盏顿时掉落在地上。
粉碎的声音响彻在灼染耳畔,尖利至极。
与此同时,李聿身着暗金色团龙常服走了进来。
他看见了跪在闵梓南脚下的灼染。
英眉不由一蹙。
闵梓南迎了上去,挽着李聿的胳膊,温柔的眉眼皆是善解人意:“陛下怎的又来了,姐姐好些了没?”
李聿点点头,只说好些了,视线定格在灼染那瑟瑟发抖的背影上,问闵梓南:“她犯了何罪?”
闵梓南便告诉李聿:“赵才人失手打碎了陛下赐予臣妾的琉璃白玉盏,臣妾正想该如何罚她,陛下就来了。不如由陛下定夺吧。”
说话之际,帝后并肩坐于案前。
李聿看着埋头不语的灼染,淡淡的道:“禁足三日。”
灼染正要谢恩,闵梓南却道:“会不会太重了些,陛下,看在今日是臣妾册封的份上,不如改为就地罚跪三个时辰吧。”
李聿点头,只道了一声“也好”,便被闵梓南缠着去了寝殿。
很快,纱幔缓缓合上,里面传来了令人脸红心跳的欢愉之声。
灼染跪在那里,硬着头皮听了足足快一个时辰。
眼泪就那样不争气的涌了出来,默默的流淌在脸上,然后一颗颗的滴在冰冷的地砖上。
在乎吗?
是在乎的吧,不然她不会难受,不会流泪,可是她也知道,他不值得,所以她一直都很清醒。
不值得的人和事,她不会浪费时间去倾注心血的付出。
流泪,只是将心中的不适排解出来,然后还一个清净畅然的自己。
三个时辰过后,她便离开了。
连翘与紫苏已在玉华宫外等候她多时,看见她虚虚晃晃的走了出来,立即迎上扶着。
“才人,皇后没为难你吧?”二人关切的问。
灼染看着天空的星子,声音软绵绵的道:“还好,我好饿,回去吧。”
在回翠微宫途中,二人发现灼染的手起了好几个水泡,掌心被烙的一片通红,还破了皮,顿时心疼的不行。
“才人受苦了。”
“皇后也真是的,下手这么重,好歹是册封之日,都大赦天下了,还要让才人受皮肉之痛…”
连翘与紫苏声音都是哽咽的。
灼染也只是一笑置之,虚弱的拿起帕子给她们擦眼泪,命她们将那没送出去的外敷药从她袖袋里拿出来,然后帮助她涂抹在掌心处。
清凉凉的,顿时止了痛,那水泡也渐渐的消了下去。
回到翠微宫,灼染就着一碟小菜和半只五香酱鸡,足足喝了两碗白粥。
吃饱喝足之后,顿时觉得好多了,和连翘紫苏说了一会儿话,便准备泡个澡,舒缓一下筋骨。
方才在玉华宫跪得双腿肿痛,她想去浴房缓解一下。
待连翘与紫苏烧了热水,灼染脱去衣袍迈进浴桶内,浑身被暖烘烘的花瓣浴汤包围着,很是惬意。
雾气氤氲中,她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那里。
好像李聿。
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便闭目,再睁开。
李聿已经站在浴桶旁,久久凝视着她。
灼染再不像之前那样开心迎接,而是将自己蜷在浴桶内,低头看着轻轻荡漾的花瓣。
“陛下不是在玉华宫陪皇后吗?为何来妾这儿?”她声音轻柔而细腻,却透着诸多的委屈和哀怨。
“手伸出来,给朕瞧瞧。”
李聿没有回答她,只命令道。
灼染不听,继续抱着身体蜷缩着。
空气凝固片刻,李聿直接将手伸进浴桶内,将她双手拿了去。
上面全是被烫伤的痕迹,水泡已消,烫烙的红痕却仍在。
李聿皱眉。
灼染欲抽手,却被他紧紧的抓住,重力一提,将她抱离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