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嘭”
酒盏落地发出的碎裂声在这一片寂静中分外明显,在场的人被这声音惊扰,顺着声音的方向转过了头。
一片安宁祥和中,大乾公主面色惨白,直愣愣地看向大将军身侧的人,脚边酒盏的碎片在酒液的沾染下闪着刺眼的光。
短暂的静默后,嘈杂的议论声纷纷响起,沈竹绾却仿佛听不见那些,耳边只回荡着一句话,她要与别人订亲了。
强烈的刺痛感从心脏处搏发,又在一瞬传到四肢百骸,她怔然地看向少女,却只能看见她站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言笑晏晏地与身边女人说着话。
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高台上的洛愈将她的表情看在眼中,在心底轻声叹了口气,出声打破了这片议论:“公主无需在意,只是一个酒盏。”
光怪陆离的景象潮水般退去,沈竹绾回过神,回她:“多谢陛下。”
这一则小插曲自然没有引起众人过多的关注。
眼下,那齐国王爷正逮着季容妗和肖桂安发问。
“你们真的要订亲了?”
季容妗唇角挂着无懈可击的笑,温声回他:“是。”
齐王爷来回绕着两人走了两圈,摸摸胡子试探地看向肖桂安:“大将军,我儿不求名分,当妾也行。”
在场所有人:“……”
季容妗的表情差点没绷住,嘴唇动了动,温和的声音便缓缓传到每个人的耳中:“王爷此言差矣,我与将军情投意合,除了彼此外,再容不下旁人,还望王爷见谅。”
在一众人戏谑调侃的话语下,沈竹绾重重咬着唇,闭上了眼。
季容妗客套地应付着那些人,虽不想将注意力放在那女人身上,可到底还是在坐下前,极快地往女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面色惨白,却自始至终都端着冷静自持的姿态,谪仙之姿不损分毫,若不是她的目光时不时地盯向自己,怕是无人能看出异常。
季容妗收回目光,在心底笑了一声,看吧,无论何时,沈竹绾在众人面前总不会失态。
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想在众人面前打破那张覆在她脸上的面具。
接下来的宴席中,季容妗再未投去一眼。
夜色渐深,众人酒足饭饱,各自回去。
季容妗与肖桂安在他国来客离开后才一同离开宫门。宫殿内明亮暖和,如今骤然出了宫门,还有几分冷。
肖桂安不动声色取下肩上披风为少女披上,口中关怀道:“有些冷,你穿的少,会着凉。”
一脑门汗的季容妗:“……多谢肖姐姐。”
肖桂安点了点头,露出些笑:“今日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帮我,怕是日后还要被那人纠缠一段时间。”
季容妗摇摇头,笑着回她:“动动口的事,反正也不是真的,能帮到肖姐姐就好。”
“嗯。”
夜色涌动,肖桂安用余光看着身边少女
的侧脸,眸中情绪一闪而过,她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却忽然瞥见马车前方不远处多了一道人影。()
她身子消瘦单薄,仿佛一盏黑夜中随时会熄灭的灯,远远看着,便令人心脏募地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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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桂安侧过头,看着少女紧绷的脸,轻声:“我去马车上等你。”
“不用。”季容妗目色浅淡,阻止了肖桂安要离去的步伐。
肖桂安略一犹豫,依言走在了她身边。
两人越靠越近,短短的一段距离,对三人来说都极为漫长。
沈竹绾焦急破碎的心在见到少女的那一刻得到了短暂的抚慰,却又在瞧见少女脸上古井无波的表情时,逐步轻颤。
“阿妗,我……”
少女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和犹豫,径直路过她,走向身后马车。
两人身形交错,沈竹绾瞳孔微颤,放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
“梁小姐。”她轻轻出声:“我有话想与你说。”
身后的脚步声终于停顿下来:“哦?公主殿下有什么事?”
这语气漫不经心,带着几分讥诮,这一瞬,沈竹绾竟连回头看两人的勇气都没有。
她闭了闭眸子,转身看向她:“梁小姐,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说,今夜断水桥上,我等你过来,若是你不来,我也会等。”
“单独说?”少女脸上的表情带了几分轻嗤:“你我孤男寡女,况且我还有婚约在身,未来的妻子还在这儿,公主殿下说这话太过失礼了吧。”
沈竹绾面色一白,身形摇摇欲坠。
少女却不再看她,转身往马车的方向走:“夜凉了,公主殿下请回吧。”
夜晚的确有些凉,少女背过身,她才发现,她身上披着的,是属于肖将军的披肩。
她扶着身边人的手臂,与她倍道而行,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夜的确有些凉,月影重重,星光黯淡,她独自一人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浑身血液也被冻僵了去。
马车上,肖桂安看着身边少女自离开后依旧紧绷的脸,目光微山,出声道:“阿笙,你真的不去?”
少女面色淡淡:“我与她不熟,为何要去?”
肖桂安抿了抿唇:“说的也是。”
季容妗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没再应声。
墨色翻涌,零星几颗星星闪着不明显的光。
季容妗屋内烛火一直亮着,她没有沐浴,没有做旁的事,只是躺在床上,仰首望着屋顶,静静发呆,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打更人的声音缓缓传来:“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已经子时了啊,季容妗从床上起身,穿好衣裳缓缓打开屋门。
冷风扑面而来,外边天空已经彻底黑了下去,只有半弯月牙隐隐发着亮。
她站了良久,直到被夜风冻得打了个喷嚏,这才迈开步子踏入夜色。
长而深的回廊中,季容妗没走两
() 步,迎面碰见了肖桂安。
两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同时开口:
“你……”
“你……”
视线对在半空,季容妗笑了笑,摇头:“肖姐姐是有什么事吗?”
她主动开口,肖桂安便随着她的话回答:“无事,只是想来看看你。”
“看看我?”季容妗挠了挠脸:“是有什么事吗?”
肖桂安目光落在她脸上,问出声:“你已经想起来从前的事了是吗?”
季容妗没想到她会问出这句话,一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但很快,她便点头承认了:“是,我想起来了。”
说完后,季容妗连忙补充道:“不过我答应肖姐姐所言之事并非因为旁人,只是……”
“我知道。”肖桂安打断了她,向来冷静的人冲动地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臂,轻声恳求:“能不去吗?”
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那力度不是很大,却让季容妗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两人之间安静半晌,肖桂安的手收了回去,她深呼一口气,情绪恢复稳定:“抱歉,是我越界了。”
“嗯。”季容妗撇开头,轻声:“但无论如何,肖姐姐,这段时间多谢你了。”
许是她的话告别意味太浓,以至于肖桂安第一时间察觉不对,下意识问出口:“你要走了?”
季容妗没有回她,只是抿唇笑着,道:“是也不是,总之,不是肖姐姐的原因。”
肖桂安终于在此刻感受到了一丝后悔,喉咙像被卡住,半晌才冒出一句话:“是因为公主吗?”
长久的静默后。
面前的少女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转身缓缓离去:“不算是。”
不算是的意思就是,有一部分是。
少女的话缓缓回荡在半空,又随着她的脚步声逐渐飘远,肖桂安看着那道背影,目光逐渐黯淡。
断水桥上,弦月当空,滚滚流水自桥下湍急地滚过,此处水深且急,桥上虽有护栏,却也只到腰处,若是掉下去,那对掉下去的人而言,便是断命桥。
这里平日行人甚少,到了晚上,更是人迹罕至。
而今日,断水桥上却多了一个女子,她穿着单薄的白衣,站在桥上。墨色天空打底,女人与桥,与流水互相映衬,成了一副画。
夜晚本就严寒,水奔泻而过,湿漉漉的水汽带着凉意便那般径直钻进她的衣裳,无孔不入。
女人却好似感受不到般,在桥上一站,便站了三四个时辰,站到天空逐渐变成浓墨色,站到行人完全不见踪影,站到整个世界只剩下滚滚而去的江水声。
一声又一声。
“哗哗”“哗哗”地回响,提醒着女人,她不会再来了。
沈竹绾手脚冰凉,无言摆弄着手上的面具。
那是季容妗先前送给她的猪脸面具,丑陋,滑稽,可每看见它时,沈竹绾眼前都会闪过少女戴上她时,笑着
与她说:“公主,这样开心一点了吗?”()
那样的声音仿佛回想在她耳畔,令沈竹绾不由唇角弯出了点不明显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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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面具缓缓拿起,往自己脸上扣去。
奔腾的水声遮掩了周围的声音,就在面具即将卡在她脸上时,身后忽然传来重重的撞击,她受力闷哼一声,扶住桥边把手,那面具却从她的眼前径直落下,掉入奔腾的水中。
“诶哟,小姑娘对不起,老朽年纪大了,挑水不稳当,真是抱歉啊……”
老人的身影自身后传来,然而沈竹绾只是伸手够着那落下的面具,只差一点,她就能抓住它的。
只差一点。
沈竹绾没顾身后老人的道歉,身形一跃便欲跳下去。
她要远离自己而去,如今连她送给自己的东西,也要离她而去吗?
老人的劝阻和惊呼在身后响起,沈竹绾不管不顾时,一道力度从身后猛地拉住她,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声熟悉的,令她忍不住热泪盈眶的声音。
“沈竹绾,你不要命了吗?”
隐晦的月光落在少女紧皱的眉宇上,她满脸不耐愤怒,却还是将她从桥边扯了回去。
“你满意了?又用这种手段将我逼出来,你……”季容妗咬牙怒斥着,却在下一秒瞧见两行清泪从她眼眶缓缓滑落。
“阿妗……”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此时的情绪终于没能完全隐藏,眼底的无措彷徨直直落入季容妗眼底,女人拉住她的衣袖,轻声呜咽着:“你送给我的面具掉下去了,我差一点就能够着它了。”
季容妗无声看着她,半晌,呼吸平缓了些:“不过是一张面具罢了,掉了便掉了。”
身旁的老翁也跟着出声:“是啊,小姑娘,不过是一张面具,老朽赔给你。”
“不是这样的。”沈竹绾摇着头,泪珠大颗滚落:“我差一点,就要抓住它了。”
那不只是一张面具,那是少女心中有她的证明,是她们曾经有过美好回忆的象征,也是这三年陪着她走过无数日夜的信物。
可是现在,它在自己眼前落了水,而自己差一点便能抓住它,挽回那些记忆。
差一点。
是不是说明,她与少女之间,也总会差这么一点。
老翁摇摇头走远,隐约可听其叹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肝肠寸断,泪流满面……”
他的话落在半空,被风卷走,只留尾音萦绕在耳。
季容妗沉默许久,后退一步,收回被女人拉住的衣袖:“于我而言,它只是一张面具,就像那些过往,也只是过往,忘了便忘了。”
“不重要了。”
“我已经不在乎了。”
少女的话缓缓落在她耳畔,沈竹绾的手还维持在半空,她身形微颤,顿时心如刀绞。
“可是……”
女人声音嘶哑,单薄的身影在风下显得空荡荡,摇摇欲坠:“我在乎啊。”
“阿妗,我在乎。”
() 她一边说,一边往桥边走:“我在乎你的喜怒,在乎你的生死,在乎你的一切,我在乎你这个人。”
沈竹绾走至桥边站定,回眸看去,满眼泪光中竟也带着一丝悲戚恳求:“阿妗,我想弥补过往,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吗?”
她在乎,她想和自己永远在一起。
犯了错的人都会想着弥补,可曾经造成过的伤害和结果永远会被人遗忘,她想弥补便能弥补得了吗?
何平安,季太傅,那些无辜的百姓,死去的将士,他们都可以复活吗?她若就这样答应她的弥补,又将季母放在何处。
一片寂静中,季容妗发出一声轻嗤:“不用弥补了,我不想。”
她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背过身去扬起手:“你弄丢了我送你的面具,如今,我便将这丢下去,如此,我们也算扯平了,你不用再去找了。”
少女说着,狠狠将手中的物件朝着桥下的江水扔去,物件划过长空,没入夜色。
沈竹绾看得清楚,那是她先前送给少女的香囊。
原来她当时没有丢。
可现在,她丢了。
“沈竹绾。”少女背对着她,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我们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不要再见了。
季容妗一步一步往桥下走,眼底干涩,喉咙隐隐发痛,她死死按着大拇指,不让情绪外露。
身后传来一声“噗通”声,短暂的怔愣后,季容妗猛然冲到桥边。
桥下,女人穿着单薄的衣裳,在湍急的江流中起伏,如同断根的浮萍,随时会被大水冲远。可她没有一刻停歇,而是朝着水流的方向奋力游去。
季容妗用力锤着扶手,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沈竹绾这个疯子。
江水冰凉,在跳入的第一瞬,沈竹绾便深深感受到了,她的身子在冷风中早已凉的透彻,可在跳入水中的一瞬,还是会感觉到冷。
她便在水中浮沉,在石块间隙,近乎大海捞针般找着那面具。
此处水流湍急,石块却很多,那面具被水冲走,有可能会卡在石头间隙,更大可能会被冲走。
然而只是这么一点可能,她却不顾一切地去找了。
沈竹绾手脚冻得发颤,额头脸上也不知在哪块石头上被磕破,血水刚出来,便被流水冲走。
她拼劲全力,终于在两块石头的间隙找到了那张面具。
沈竹绾将它紧紧拿在手中,往岸上游去,就在这时,一块从上游被水冲下来的巨石“嘭”地撞到了她身侧。
深入骨髓的剧痛从手臂传来,沈竹绾死死捏着那张面具,在失去力气前一刻爬到了岸边。
湿漉漉的水将草地沾湿,沈竹绾大口喘着气,剧烈咳嗽着,二十多年来,从未有哪一刻像此时这般狼狈。
可她看着怀中的面具还是笑了出来,她满怀希冀地回眸望去。
高桥之上,除了藏在乌云后的月亮,什么也没有,一片空荡荡。
她走了。
沈竹绾愣了一下,笑出了声,声音凄凉,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她人。
她死死地将那张面具抱在怀中,咬着唇转瞬之间泪如雨下。
你看,我努力挽回了它,可是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